萧霖秋御使遣车走过很长一段路,身后跟随的百姓早已归家。
眼下,无论是前路还是后方,皆是茫茫白雪,萧霖秋看不见旧乡的路。
在萧霖秋失神瞬间,遣车碾过雪地中埋藏的石头,“咔嚓——”声迅速响起,车辙随之断裂,车内的棺木险些滑落至雪地。
青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奇怪的是,他现在的情绪竟平静得可怕。
萧霖秋缓缓抬头看向冬日的暖阳,等他再度垂眸时,一道蓝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你不是走了吗?”萧霖秋哑声道。
头戴斗笠的人往前几步,他的声音出现在萧霖秋脑海中,[嗯,但我又回来了。]
萧霖秋俯身查看断裂的车辙,“回来做什么?”
[来见你最后一面。]明忆鸿淡淡说。
青年撕破身上的衣摆,伸出冻红的手拾起地上的木块,然后将断裂的地方重新修复完毕。
旋即萧霖秋起身看向明忆鸿,“天快黑了,既然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那就先跟我找地方歇脚吧。”
[好。]
在日落前,萧霖秋找到一处空地,替明忆鸿燃起火堆后,他独自一人坐在远处,静静守着遣车内的棺木。
长夜漫漫,冰雪满天,萧霖秋拢紧狐裘衣袍,欲昏睡入梦。但偏偏在这时,明忆鸿的声音复响起,[你的情绪很沉,可你却没有哭,这不对劲。]
萧霖秋转头看向光亮处,说话的人已经取下斗笠,正面对着自己。
青年滚动几下干涩的喉咙,缓缓说:“哪有人事事用哭来解决的?”
明忆鸿歪头,[不能吗?]
萧霖秋闻言,不禁笑道:“当然不能。”
[但我可以帮你解决问题。]明忆鸿的语气格外郑重,不像是在开玩笑。
萧霖秋摇头,“人死不能复生,你解决不了。”
话音落下后,此地安静至极,唯有火堆的“滋滋”声,在昭示这里有人存在的痕迹。
彼时,明忆鸿问:[你怕死吗?]
“谁会不怕死?”萧霖秋反问。
明忆鸿坦然回答:[我。]
顿时,青年坐起身,“为何这般说?”
[就是不怕。]
“话不能这么说。”萧霖秋停顿半晌,解释道:“你不是有兄长和姊妹吗?难道你就不想一直待在他们身边?”
[这与我不惧死亡有何关系?]明忆鸿不紧不慢地说。
萧霖秋单手撑在膝上,微启唇说:“这叫牵挂,是人活下去的部分原因。”
[牵挂?]明忆鸿疑问道。
萧霖秋点头,他掩去眼底的失落,极力克制颤抖的内心。
是啊,他的牵挂,如今又该是什么呢?
次日午时,明忆鸿随萧霖秋一道步入儋州,他们二人安葬好萧年的棺木后,萧霖秋立在墓碑前,静默良久。
等他和明忆鸿回府后,他发现府门前站着一名妇女。
萧霖秋揣着困惑往前打量对方,他这才发现,对方是翟池苑的姑母。
妇女下意识转身,恰好撞上萧霖秋的视线,她温柔笑道:“之前就听闻你要回来,我等了几日,今日终于将你盼来了。”
“请问您寻我何事?”萧霖秋问。
妇女以手帕掩面,她哽咽道:“小苑虽说不是我的孩子,但我见他那般憔悴的模样,我甚是心疼。”
“我来寻你,就是想让你去看看他,他恐怕时日不多了……”
闻言,萧霖秋脸色大变,他急促地说:“您现在方便带我入贵府吗?”
妇女迅速点头,“当然,萧公子且随我来。”
萧霖秋点头,旋即他看向明忆鸿,他用意识说:“你是……”
不等他说完,明忆鸿便打断道:[我跟你去。]
同妇女商量好后,他们二人一道进入翟池苑的屋子,冰冷的室内,毫无生气。
萧霖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脸色苍白的少年,身形因病瘦弱不少。
萧霖秋本不想打扰熟睡的人,但就在他们要转身离去时,翟池苑虚弱的声音回荡在室内,“萧……霖秋?”
闻言,青年快步上前,“你的身体怎么样?我现在就用灵力帮你缓解。”
萧霖秋伸出的手被对方推回,“没用的,这是绝症……又不是风寒感冒,哪有这么容易……咳咳咳——”
萧霖秋连忙替对方顺气,只听翟池苑又说:“……别担心,我不会立刻就死掉的。”
“你总是这样,丢了气运,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病痛的。”萧霖秋担忧地说。
翟池苑叹口气,他坦然地说:“你不是把气运分给我了吗?放心,我真的没事。”
被道破事实的人有些踌躇,他支吾半晌,终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床榻上的少年接着萧霖秋的力量撑起来,他缓缓靠在床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吗?”
闻言,萧霖秋的回忆瞬间涌上来,他望着眼前人,不似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几年前,在嘈杂喧闹的赌坊内,萧霖秋蹑手蹑脚地挤进人群,四处寻找张夫人丢掉的狸奴。
最终他于缝隙中晃见狸奴的身影,青年见状,迅速窜进人堆里,欲图抓住逃跑的狸奴。
但就在此时,一根木条险些抵在他的额间。
萧霖秋不自觉地顿住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坐在赌桌上的少年。
对方目光始终停留在桌上的骰子上,只听几声骰子碰撞的声音消散后,桌上的少年才不紧不慢地将手边的金条悉数推出,然后缓缓说:“我押大。”
紧接着,围在萧霖秋身旁的人立刻躁动起来,他们纷纷跟着少年押宝。
待结果揭晓,宣布压大者赢后,对准萧霖秋额头的木条才堪堪移开。
赚得盆满钵满的少年跳下赌桌,他左手提着钱袋子,右手抛起木条,又随手将其掷向赌桌。
“你是何人?不会是对面的帮手吧?”少年狐疑地打量萧霖秋,他下意识握住挂在腰间的金骰子,眼里满是警惕。
萧霖秋闻言,练练摇头摆手,“我不是,我是来找狸奴的……”
话音未落,萧霖秋迅速捕捉到狸奴逃窜的身影,他眼疾手快地弓腰捉住狸奴,将其抱起来,并对着少年展示说:“看吧,我没骗你。”
之前过于仓促,萧霖秋到现在为止,才勉强看清对方的容貌,少年脸上的病态并不影响其张扬的个性,萧霖秋仿佛能在此人身上看见一抹不同寻常的色彩。
“原来如此……”少年沉吟片刻,“好吧,我信你了。”他的语气格外干脆。
“就……这么……”
萧霖秋竟觉得少年有些心大,虽然他的确不是对方所说的人,可对方未免也太信任自己了。
“别这么惊讶,我就是相信你说的话。”少年郑重地拍了拍萧霖秋的肩膀。
如此看来,萧霖秋大概明白对方身上的不同中哪里了。
或许这是其发自内心的单纯。
至此,萧霖秋将自己从往昔中拉回来。
他眨眼看着虚弱的人,对方又说:“或许我对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可能在旁人看来,这很好笑,但我不这么认为。”
“不过——我才不信那些神棍的鬼话,将来我可是希冀成为赌这天下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死去……”
霎时,翟池苑迅速伏在塌边,重重咳嗽一下,口中的血水缓缓滴落在地上。
少年眉头微皱,随即仰头看向雾蒙蒙的窗外,翟池苑发出一声轻笑,“算了……我还是希望明日能出太阳吧,这样我就不至于在这屋内发霉了……”
“天乾之力发挥到极致,是可以除去绝症的。”萧霖秋脱口而出,下一刻,他坚定地说:“你且等我,最多——半年光阴,我便能练成回来救你。”
“听你这么说……你这满脑子都是旧乡的人,如今是打算离乡了?”翟池苑打趣道。
萧霖秋沉默片刻,说:“你替我留乡,我替你远行。”
此话一出,翟池苑缓缓躺下背过身去。
而萧霖秋能看见对方抖动的身躯,不久后,翟池苑的声音响起,“……好,你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相信你,我会撑到你回来的那一刻。”
半晌后,翟池苑的抽噎声缓缓在空气中响起。
萧霖秋对此无能为力,他怨自己只能听见对方的哭泣,而自己却只能做出浅薄的安慰。
“……我相信你。”翟池苑的声音再度响起,此后室内便恢复宁静了。
“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萧霖秋低声说。
翟池苑没有回应,萧霖秋也不再多说。
萧霖秋二人踏出偏门,绕过巷口后,明忆鸿突然伸手拉住了萧霖秋的衣袖,[你要去哪?]
萧霖秋回忆起方才说过的话,他嘴角露出浅笑,“跟你一起去寻阴爻碎片……可以吗?”
明忆鸿的身形明显愣住一瞬,[好。]
[你想好了?]对方又问。
萧霖秋点头,语气决绝,“嗯,想好了。”
[嗯。]
萧霖秋刚走出巷口的转角,就在一瞬间,一辆马车从正门驶过,虽然萧霖秋仅晃见了一眼,但他能确信马车后面挂的字是——“林”。
“……林不逑?”萧霖秋失神地喃喃道。
但萧霖秋又转念一想,林不逑现在分明位于建德,善后家中的事物,他现在怎会有时间回儋州?
青年注视着隐入尘烟的马车,久久难以回神。
萧明二人离去时,已是酉时。
彼时翟府的正门从内打开,妇女刚抬脚往前,却发现有个木盒子正躺在门前。
妇女神情有些疑惑,她缓缓俯身拾起盒子,遂小心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被灰色发绳绑住的高榕枝叶。
而这条发绳的主人,正是翟池苑。
霎时,尘风吹过街道,风卷动着妇女手中的发绳飘动。
不过这场风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