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西伯利亚基地东部森林。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鸟语及松香萦绕在林中。薇利亚站在一棵白桦树旁,用小斧子砍下一块树皮,观察暴露出来的木纹。
这算直吗?还是不直?
不管了。
她扔下斧子,拿起电锯,打开开关,没费多少力气,锯链就切入了树木,木屑如细沙飞散。
细细的树干很快就被锯断,最终她将树身往反方向一推,白桦轰然倒下,树枝颤动着发出一阵杂响。
她蹲下身仔细观察树桩,摘下手套轻轻摸了摸断面。
“还算平滑。”她对奥苏说。
奥苏很捧场地鼓起了掌。
周一那天,维克多忽然说要坐雪橇,可是基地的杂货店不卖雪橇。与其花钱让原住民帮忙造一个,不如自己动手,还能打发时间。图纸在网上就能找到,研究所有现成的车床和工具,森林中有取之不尽的木材,所有条件齐备,他们昨晚进行了简单的分工,今天就开始干了。
薇利亚砍掉树身上的枝杈,将树干锯成几段,一一堆在平板车上。做完这些工作后,她摘掉护目镜,坐在平板车上稍微歇了口气。
维克多突发奇想要造雪橇,恐怕不止是为了玩。他想借此机会,缓和薇利亚和弗雷克之间尴尬的关系。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工作甫一开始,薇利亚就以寻找木材为由远离了那两人,只有奥苏跟着她,她实在不知道见到弗雷克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一直以来,她都在尽力寻找机会和弗雷克交流,只是后者难以敞开心扉。薇利亚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但她足够坦率,很少遮遮掩掩,弗雷克的沉闷个性一度令她非常头痛。在对方明确拒绝了她的帮助之后,她实在是没有心力继续尝试与之对话了。
如果他也能坦率一点就好了,但这恐怕不太现实。一个人的个性很大程度上是由经历决定的,弗雷克被迫扮演着另外一个人,没有人关心真正的他是谁、心里想些什么,久而久之,他自然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多想无益,薇利亚起身,拎起斧子,准备去找下一棵合格的树木。
这时,身后的山林中隐约传来脚步声,她和奥苏同时警觉地回头。
伴着踏雪的清脆声响,弗雷克从杂乱林木后现身。他手里也提着电锯,腰间挂着小斧子,看到薇利亚时,他怔了一怔。
“吓到你们了?”他道,“抱歉。”
“你在找云杉吗?”她指了指东北边,“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一棵合适的。”
“谢谢。”他点点头,朝那个方向去了。
薇利亚低声叹了口气,目送他走远,再次开始自己的工作。木纹直的白桦很容易找到,她在附近选定一棵,如法炮制,很快把锯下来的树干去除枝杈、分成几段,堆在平板车上。
她用绳子将这些木材简单打了个捆儿,固定在车上,然后打开终端确定自己的方位。
此地离研究所不远,为了便于平板车通行,他们稍微绕了个道,寻找相对平坦的山间小径。林中幽静,奥苏推着小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经过某处天然形成的石阶时,他卡了壳,只靠自己推不上去。薇利亚让他将平板车转个角度,扶手冲着上面。她走到石阶上方,弯腰拉住扶手,奥苏在后面托着那捆木材防止掉落。这么一点高度,稍微一拽就上来了。
……
拽不动。
木材比她想象的要沉。薇利亚想省点力气,就靠在了路边一棵白桦树上,这棵树像是雷击木,上半截消失不见,断面有烧焦的痕迹,剩下的树干只有一人多高。她弯腰够到扶手,再次使劲向上拉。
平板车一侧的轮子已经抬了起来,薇利亚靠着的树干却“咔嚓”一声从中折断。她愣了一瞬,这棵树的确细弱,但还没到一靠就断的地步,它是被野猪撞过,还是被啮齿动物啃过?
但她很快就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她以为不过就是摔个跟头,但向后坠落的过程比想象中漫长。直到身体在重力作用下越过一堆松散的积雪和茂密的松针,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松树。
从岩壁缝隙间斜向生长的松树。
一开始她以为是陷阱,就像弗雷克遭遇的一样。但谁会在离研究所这么近的地方设陷阱?
事实上,这就是个小山崖。斜松的树冠恰好与崖面平齐,积雪后看上去就像坚实的土地,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就站在悬崖旁边,她以为离深渊至少还有三四米的距离。
失重感没持续多久,她的大衣被崖壁狭缝中长出的另一棵松树挂住。脆弱的树枝绷了一会儿,很快不堪重负折断了。薇利亚继续往下掉,“砰”一声落在雪地上。
她缓了几秒,慢慢睁开眼,山崖的高度不过七八米,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可怖。
好像没事。
树枝和积雪的双重缓冲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平躺着,不敢乱动。身上没有特别疼的地方,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决定一直等到奥苏过来找她。
山崖上方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听来像是平板车上的木材都滚了下去,奥苏一定是乱了阵脚。他的脚步声在原地徘徊了两秒,接着选定了一个方向而去,声音越来越远。
也对,他总不能直接跳下来。
周围彻底安静了。
薇利亚用余光观察自己身边,她身侧有折断的半截白桦树干和松树树枝、若干枯枝碎叶,积雪之上别无他物。半晌,有白色山雀飞来,它仿佛知道这个人类暂无还手之力,在她身边蹦蹦跳跳,还啄了啄她的头发,然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薇利亚专心看着天空。
天色湛蓝,一丝云彩也无。
不知为何,她受了惊吓之后,内心反而陷入极端的平静,甚至连头脑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现在身处山崖之下,被高耸的树木及崖壁包围,仿佛位于坑洞底部,身周没有一丁点响动,这让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弗雷克的处境。
如果当时她没有留下来,而是跟奥苏一起回到研究所求援,弗雷克会怎么样?他将在陷阱底部独自面对驼鹿的尸体,度过漫长的时间,直到那匹白狼出现。
也许等她赶回去时,陷阱中就只剩下……
薇利亚不敢再想下去。
或许她不该这么悲观,弗雷克手上有枪,他能对付那头白狼,可能不会毫发无伤,但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她当时为什么留下来?其实她并不认为弗雷克真会遭遇不测,她只是不想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一直以来,弗雷克身上的压抑和孤独都太明显了,她不想再加深那种孤独。
孤独是会致命的。
得益于此刻的清明,薇利亚想通了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之前她一直不懂,弗雷克为何要告诉她真实身份。下意识求助、寻求慰藉、释放压力,这些都是可能的解释。然而弗雷克的个性极为沉稳审慎,唯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会采取行动,他的行为绝对不是一时冲动。
但是,第二日薇利亚再见到他时,他却表现出了悔意,不断逃避这个话题。显然,他的坦白并非审慎思考后的结果。
这种做法与他一贯的性格自相矛盾。
为什么?
因为压抑到了极致,必须寻找一个出口。
薇利亚能够懂得这种心境,一个人无论多么冷静,总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刻。而弗雷克的情绪失控,就表现在他对朋友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尽管他知道,这个秘密有可能给倾听者带来麻烦。
那是他崩溃的时刻,是他情绪爆发的时刻。只是他看起来仍然那么平静,以至于薇利亚毫无所觉。爆发之后,他清醒过来,感觉到了后悔,因此绝口不提当日的话语。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当日的失控所带来的后果。
薇利亚望着天空,轻轻呼出一口气。
——
不知过了多久,她右手边的树林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听来不像是一个人发出的。
薇利亚慢慢转头,倾斜的视野里出现两个人影——奥苏和弗雷克。
对了,这里离研究所很近,有微弱的通讯信号,而弗雷克多半没有走远,奥苏就试着联系了他。
薇利亚依旧躺着不动。弗雷克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气息因为奔跑而变得有些凌乱。他粗略扫视一番,紧张道:“哪里疼?”
“没有特别疼的地方。”薇利亚稍微笑了笑,“被树枝挂住了。”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山崖,神色并没有轻松多少。
“我怕有哪里骨头断了,不敢乱动。”她解释道,“等奥苏帮我看看。”
奥苏已经在扫描她的身体,扫描过后,他的屏幕上显示出绿色的“No Problem”字样。
有惊无险。
“真的没事?”弗雷克似乎难以置信。
作为一个机器人学家,竟然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薇利亚在心中默默笑了笑。
“弗雷克,”她趁机道,“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怔然:“什么?”
“我们别再吵架了吧。”
他神色凝固半晌,低下头:“我没有想跟你吵架。”
“这样还不算吵架吗?”薇利亚说,“你说服不了我,与其闹得这么僵,还不如恢复以往的关系。”
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分歧不会就这么消失。”她说,“但至少我的心情能好一点。”
弗雷克凝视她片刻,稍微点头:“……我答应你。”
之后,他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薇利亚盯了他几秒,抢先道:“你现在一定是想道歉。”
他不得不将差点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轻笑道:“还不起来吗?”
“这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