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休息室中,薇利亚和路加各踞茶几一侧,面前摆着经久不衰的桌面游戏——大富翁。
各类棋牌桌游是休息室的标配,跟机器人下棋意义不大,即便是掺杂了一定运气成分的大富翁,她也鲜少获胜。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全是路加放了水——为了避免对她造成伤害。
这一局路加玩得很认真,或许也不能叫认真,这点策略运算对他大脑的占用率还不到百分之一。总之他没有留出足够的破绽,导致整局游戏以薇利亚的破产告终。
她把骰子往桌上一扔,看了看挂钟:“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路加起身收拾桌面,棋子、骰子、游戏币和地图被他分门别类地摆放在纸盒中。整理完毕后,他问:“以后你还过来吗?”
刚才,薇利亚为他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确保各项机能完好,没有亟需修理的部位。在他看来,这意味着今天是薇利亚最后一次造访工厂。
可事实上,她以后还得来很多次。中央计算机中储存的资料经过了加密处理,无法以任何形式进行复制、传送或输出,就连屏幕都采用了极为特殊的材料,杜绝了以终端拍摄屏幕的可能。她要想获得更多情报,就只能亲自过来翻阅电子文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想过带奥苏来,凭借机器人快速阅读的能力和超强的记忆力,或许可以在一天之内吸收中央计算机的所有文件内容。但设置加密模式的人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吗?或许路加会禁止其他智能机器人走进这个房间。
“还会来。”薇利亚说,“但下周够呛。”
周末频繁加班,容易引人怀疑。
路加点点头:“那么,下次见。”
——
薇利亚走出实验工厂的大门,步下台阶,慢慢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
这是自她潜入以来的第三周,从长远来看,时间还算充裕。
她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摸了摸车钥匙,越野车停在了研究所后面的车棚里。
转身之际,她不期然看见了一个人影,就像凭空出现一般——弗雷克·威尔士正站在门廊下,静静望着她。
薇利亚很吃惊,但还没到震惊的程度。今天出发之前她就有种预感,俗话说事不过三,事情不可能一直那么顺利,她一度怀疑弗雷克早已发现她的行迹。
他恐怕是站在了门廊的阴影中,是以薇利亚走出工厂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相视,她放松了捏着车钥匙的手。
“你怎么在这儿?”
“这个问题,”他走下台阶,“应该我问你。”
薇利亚看了他一会儿,“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一向很谨慎,在基地从不单独行动。”他说,“但是这几次出门,你都没有带上奥苏。何况你以前从不在周末加班,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
“就凭这些?”
他点头。
薇利亚不大相信。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弗雷克苦笑,“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到这个地步。”
“只是推测和碰运气罢了。”薇利亚轻描淡写地说,“你始终拒绝交流,我只好自己想办法。”
“解除门禁的方法呢?”
“萨顿的黑金卡。”她说,“罗伊斯从加内特出发前,我拜托他向萨顿要来的——沃茨家族的北十字星黑金权限卡,拥有纯白之冕的授权,可以在绝大多数秘密场合通行无阻,同时有权浏览二级机密。”
“他就这么给你了?”
薇利亚点头:“其实我也没想到,但他拿着这张卡也没什么用,他只要刷脸就够了。”
弗雷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是该感到无奈,还是好笑?萨顿·沃茨这个人的确随心所欲,说好听点是对自己的女儿言听计从,说难听点就是不负责任。他要是真的靠谱,当初就不该轻易允准薇利亚跑到西伯利亚来。
“所以你的行动,至今还没有被军部发现?”
“应该是吧。”
弗雷克轻轻叹了口气。
“太乱来了。”他说,“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薇利亚看着他:“这我可不敢保证。”
弗雷克无言以对,他没办法对薇利亚生气,因为他不占理。要是在如此心虚的情况下讲出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只会被对方轻易驳倒。
最终他只是说:“会有危险。”
“比如?”
“军部会限制你的自由。”他说,“最坏的情况,他们可能会消除你的部分记忆,防止机密泄露。”
薇利亚说:“你认为我潜入这里,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弗雷克略微绷紧神色。
“我是个人类,而且不管怎么说,我的后盾并未消失。限制自由或者消除记忆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因为他们不可能做得太过火。”她说,“但你就不一样了,如果你胆敢跳出军部划好的圈子,等待你的只有两条路——更加残酷的禁锢,或者被替代。”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过,”薇利亚道,“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你可以说出来。”
他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你崇拜的那个弗雷克·威尔士,我是个冒牌货。”
薇利亚静静看着他:“还有呢?”
“还有……”半晌,他疲惫地笑了笑,“也许我只是想多一个人分担我的秘密,这样我也好轻松些,只是个自私的想法罢了。”
薇利亚默默移开目光。
“我不需要帮助,也从来没想过改变现在的生活,或者离开这里。所以,你没必要冒险。我只是纯粹地想告诉你真相,仅此而已。”他说,“能答应我吗?以后别再来这里了。”
“我不能保证。”薇利亚依然这样说,神色中难掩失望之情,“但我最近不会再来了。”
她越过弗雷克往建筑物后方走,打算离开,还没走出多远,弗雷克在身后叫住了她:“薇利亚。”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前线每况愈下,这样下去,基地很快也会变得不安全。”他声音平静,“从地球到埃莫拉尔德的定期船通道还没有关闭,趁现在,尽快离开吧。”
这一次,薇利亚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的事情,”她没有回头,“用不着你管。”
——
傍晚,薇利亚、维克多和奥苏围坐在56号帐篷前的火堆边,举行小型烧烤派对。
烧烤架上放着若干菌菇、菜卷和土豆片,奥苏正将各色调料均匀地洒在食材上。
今天一整天,薇利亚都心情沉重,一簇邪火闷在心里。尽管从表面上看,她仍然很平静,但维克多总是能从她的细微神情中看出端倪。
“你和弗雷克之间……”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吗?”
薇利亚抬眼,“有这么明显吗?”
维克多轻轻叹了口气,“我后来又想了想你说的那些话,在基地和你关系走得近的人本来就不多,能让你头疼这么久的,也只有他了。而且,白天我邀请他一起来烧烤,他拒绝了,最近他总是故意躲着你,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薇利亚不大高兴地说。
“好容易我跟他冰释前嫌,你们俩又开始了。”维克多无奈,“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他一定是又犯老好人脾气了,对不对?”
“差不多。”薇利亚不顾眼睛酸痛,出神地盯着篝火:“之前我还以为,你跟他冷战多少有点无理取闹,现在我完全不这么想了。我冤枉你了,维克多。”
他莞尔:“没关系。”
土豆片烤得焦黄酥脆、滋滋冒油,奥苏轻轻拿起一串,递给她。
“谢谢。”
“他太顽固了。”维克多道,“我也没信心打醒他。”
这时,路易托着两大盘串好的羊肉从13号帐篷的方向走了过来:“主菜来了哟。”
维克多挪了挪凳子,给他让出位置。说起来,他们今天吃的这头羊是原住民送给弗雷克的新年礼物,白天刚宰掉。这么难得的BBQ,受赠者本人却不来,全便宜了他们三个小孩。
烤肉的活计交给了奥苏,路易时不时帮把手。中途他还离开了一趟,回来时怀中抱着三个保温杯,给他俩一人发了一个。
维克多:“什么?”
“奶茶。”
“烤肉配奶茶?”
“总不能喝汽水吧,那么冷。”路易斜了他一眼,“我看你俩也不喝酒。”
“好吧,多谢。”维克多将保温杯搁在旁边。
“我说,最近啊……”路易看了看薇利亚,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阿列克谢是不是经常找你?”
“我吗?”薇利亚往杯盖里倒了一些奶茶,捧着它眨了眨眼,“也没有经常吧?”
“光是最近一个月就有三次,三次了!”路易强调:“这还不经常吗?”
薇利亚转了转眼珠,的确是三次——搭车一次、送红酒一次、送咖啡豆一次。她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点事儿,只要有目击者,就能在基地传个遍。”路易说,“你可不知道他们多八卦。”
维克多睁大了眼睛:“我怎么没听说过?”
“谁敢在你面前提起这事儿?”他耸了耸肩,“北贝加尔斯克的驻军统领要调走了,大伙儿都在传呢,说阿列克谢这是要找个新靠山。”
“新靠山?”维克多目瞪口呆:“薇利亚?”
薇利亚:“我还小。”
“不开玩笑。”路易说,“他在这儿要想找个既靠得住又好说话的人,也只有你了。原住民太传统,肯定不行,新来的驻军统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剩下的只有研究员。研究员轮换太快,长驻的只有你和博士……他要是想找博士早就找了,估计他也知道没戏。”
薇利亚:“找我就有戏吗?”
“所以我想跟你说,稍微小心点。”路易认真道,“他频繁与你接触,肯定有目的。”
“你是不是神经过敏?”维克多神色怪异,“阿列克谢能疯到这个地步?”
“走投无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路易说,“不然你怎么解释他最近的行为?”
他俩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半天,薇利亚起初还听了一会儿,后来就走神了。她接过奥苏递来的羊肉串,慢慢咬了一口。
这三周之间,战局又有了变化。北冕同盟的蓝宝石军团正式投入战场,扬言要在三个月之内攻陷托帕斯,纯白之冕不敢懈怠,在维持加内特星区防线的同时,再次加强对托帕斯星区的战力投入。
北贝加尔斯克驻军统领的调离,恐怕与此有关。他原本就是星舰指挥专业出身,由于自身原因一直申请留在西伯利亚,现在不得不离开。
这么一来,阿列克谢就失去了倚仗,这也是弗拉基米尔那日敢对他口出狂言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阿列克谢没有真正的阶级,他从不去研究所上班,也没参加过定级考试,虽然住在A区,严格说来却不属于A级,他只有个“准尉”的虚衔而已。一旦失去倚仗,基地中任何一个人造人都能踩在他头上,他一向不得人心,等着落井下石、看他笑话的人数不胜数。
“薇利亚,”路易的一声叫唤让她回了神:“那天你为什么答应载他?”
薇利亚知道,他说的是阿列克谢从北贝加尔斯克搭车回来那次。她摸了摸额头,迷惑道:“那件事也有目击者?”
“有人看见他从你车上下来了。”路易解释,“我听治安队的人说了,阿列克谢那天和驻军统领吵了一架,统领没有派车送他回基地……最后,他是坐你的车回来的。”
薇利亚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有时她能从阿列克谢身上看到一点点过去维克多的影子,或许这才是她屡次在冲动之下帮助阿列克谢的真正原因。但她不能说出口,维克多和阿列克谢关系恶劣,她的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难道,”路易紧张道:“你是被美色所惑?”
薇利亚明明没喝什么东西,却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维克多敲了下路易的脑瓜:“你一天到晚想的什么玩意儿?!”
薇利亚止住咳嗽,忍不住笑起来,最后说:“我只是觉得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顺手帮他一下也无妨。”
路易想了想,道:“也对,他这人太狠,没必要跟他结下梁子。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别着了他的道。”
“我会注意的。”薇利亚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