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季凝到街市上买针线,当街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论理男女有别,对方又是个青年男子,合该对季凝这个年轻姑娘家避而远之。
可那人偏不,不仅不避,还在不经意间看了季凝第一眼之后,便跟了上来。
季凝姿容不俗,虽然称不上十足的倾城绝色,比寻常女人要好看得多。
年轻男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世间的佳丽他没少见,偏偏季凝的长相、气度、身段样样合了他的心,于是便再移不开眼了。
因着街市上行人不少,季凝初时并没觉出异状。
直到她买了针线,从针线铺子里出来,被旁边的书铺吸引了去。
往日在家中,季凝素喜读书,季海藏书不少,因为觉得郑氏那里对不住季凝,在自己这里便不禁她,所有之书,只要她想读,便由着她去读。
于是多年下来,季凝在闺中倒是读了不少文章,只是没有蒙师教导,单论所知所学,不逊于大多数读书人了。
季凝被书铺子里新进的几册书吸引了目光,忍不住驻足观看。
书铺子里鲜少有女客,且又是个姿容出众的,店主颇觉有趣,此时没什么生意,便任她去翻看。
“这是施先生最新的时文集子,姑娘也喜欢?”蓦地一个声音传入季凝的耳中。
是个男子的声音!
季凝一怔,回头,正对上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施先生当世大儒,文章辞藻、立意绝佳,想不到姑娘你也知道吗?”男子犹笑道。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禁不住上下打量季凝。
季凝心头闪过不快。
当街搭讪陌生女子,还这般行径不忌,绝非君子所为。
“看看罢了。”季凝淡道。
她不欲生事,调头便走。
年轻男子见她穿着不似个高门贵户的,心中微憾。
佳人转身疾走,周围似乎还有飘渺的香气萦绕,年轻男子不由得心头发热,想都没想就急追了上去。
“爷!”他身后的仆人唬得忙想拦他。
被他一眼瞪过来,便讷讷的不敢做声了。
季凝带着玉篆疾走出半条街,以为这件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孰料,身后脚步声凑近,那人竟厚颜撵了上来。
还抢到她身前,朝着她略一拱手:“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玉篆板着脸掐着腰挡在季凝身前:“哪家的正经爷们儿有当街问人姑娘家叫什么的?”
她的声音不小,周围行人如织,听到这么一声,纷纷驻足观瞧。
年轻男子是个最在意脸面的,他的身份又何曾被这般围观过?
且还有几个看不过去的行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登时涨红了脸,将要发作。
季凝怕再惹是非,逮了个空,拉了玉篆便走。
才逃离了是非之地。
“姑娘说的,是那个登徒子?”玉篆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犹觉切齿。
那样的行径,可不就是登徒子吗?
“也不知是哪家的纨绔!他家大人知道了,还不打断他的腿!”玉篆恨道。
季凝蹙眉,心道要只是哪家的纨绔公子那么简单就好了。
怎么偏偏就那么巧,刚当街遇到那样的人之后不久,便赶上了这样的事?
若说那人与眼前事有关,看似牵强,可若循着这条线索细究下去,其结论又令人心惊肉跳——
若那人的身份,当真有能耐,查知自己是季海的女儿呢?
季凝越想越心惊。
她联想到了刚才父亲看到桌上的新衣饰的时候的纠结表情,心头一诧:莫非,这新衣、新鞋、新头饰,并不是父亲准备的?
这么想着,再看到那托盘里的鲜亮衣饰的时候,季凝便忍不住心生烦恶。
“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啊?”玉篆担心地问。
她了解她们姑娘的性子,最是沉稳有主意的。姑娘不说话,那就意味着姑娘在思考,而姑娘正在思考的事,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由不得玉篆不紧张。
“玉篆,你注意到那人身边的仆从了吗?”季凝忽问道。
仆从?
玉篆眨眨眼,竭力回忆。
“姑娘说的,是那个……长得瘦瘦白白,一脸机灵相的小僮?”玉篆想起来了,且很会抓重点。
“你记得他说话了吗?”季凝眸色幽沉。
“记得,对他主子满嘴的谄媚,声音难听得很,像个扎了脖子的鸭子。”玉篆道。
季凝确认了自己的记忆,脸色更不好看了。
主仆两个还没掰扯出个所以然来,季府前厅里已经出了大乱子。
老管家季安被打发来季凝这里敲门。
玉篆开门,看到的是季安的一张苦脸。
“安老伯,您这是怎么了?”玉篆好奇问道。
季安“嗐”了一声,叹道:“快请姑娘去前厅见贵人!”
“啊?”玉篆不解。
“路上解释吧!”季安催促道,“再晚些,怕是咱们家就要惹大麻烦了!”
玉篆听他说得严重,遂不敢耽误,忙入内与季凝说了。
季凝心里有了猜测,便不废话,只穿着寻常旧衣裙,随着季安往前厅去。
季安也顾不得这些细节,一路行着,一路将事情的原委囫囵说与季凝说——
原来,郑氏真就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季钰顶替了季凝。
结果竟被宫里的两位嬷嬷一眼看出不是待选的秀女,将季钰呵斥了不说,连带着季海都吓唬威胁了一通,声称要回宫去把这件事告知天子,看季家到时候如何收拾。
这么一来,季海、郑氏,包括季钰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吓坏了。
季海当着两位嬷嬷的面,将郑氏母女好一顿斥责,又向两位嬷嬷求情,说是自己治家不利,不要怪罪。
两位嬷嬷怒火稍息,季海忙不迭让人来请季凝。
他不放心旁人,便遣了季安来请,生怕这一次再出岔子,季家便要大祸临头了。
季凝疾步行至将到前厅的时候,刚好听季安说完这些事。
她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其间的许多细节此刻来不及深想,但有一点她是清楚明白的:这一趟入宫,她是逃不掉了。
既然如此,也只能直面以对。
季凝抿了抿唇,稳住身形,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和头发,确认浑身上下并无一丝一毫不妥之后,才徐步朝前厅走去。
前厅外面,季府的仆人个个噤若寒蝉。
季凝身后跟着玉篆,款步入内,向着厅中人行礼:“父亲,主母。”
她没有差了礼数,又朝着两位宫中来的嬷嬷敛衽欠身:“见过嬷嬷。”
两位嬷嬷见她行止沉稳、礼数不错,且口齿清晰,显见不是个蠢笨的,于是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季姑娘是要做贵人的,老奴们可不敢当!”两位嬷嬷忙客气道。
季凝心头一沉,面上不动声色。
“之前或有什么误会,两位嬷嬷是大度人,还请莫要难为我家人才好。”季凝道。
两位嬷嬷的脸上都带上了两份笑意,心说季家要是早如此,而不是如刚才那般闹妖,我们难道乐意为难吗?
她们于是揭过之前那段不提,而是笑向季凝道:“请季姑娘抬头。”
季凝心头叹息,只得抬头正视两位嬷嬷。
两位嬷嬷眼前一亮。
果然姿容不俗,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这样的寻常半旧衣裙,都遮不住这周身的气度。
她们笑向季凝点了点头,其中的一个竟抽出随身的一只画轴,打开来。
两个人看一看卷轴,再看一看季凝,看了两回,便彼此对视,点了点头。
“不会错了!”那位持画轴的嬷嬷道。
“请贵人登车,随老奴们入宫见驾吧!”另一位嬷嬷的脸上,满是笑纹。
季凝听了,心头没有分毫喜意,只觉得头晕目眩——
那画轴上画的,竟是她的容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