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妤一开始和姐姐说这男人是进城谋生的盲流,在路上正走着被她骑车给撞了,姐姐想着惹了事情的确得负责,就带吴未去了卫生所,可谁知检查完没啥大碍之后,妹妹又倔起来,非说她看上了这个男人,要把他带回家去。
陈如姝不敢相信她的妹妹这么不懂事,她劝妹妹再好好想想,要找个有点文化的,或者至少是本乡的,姐姐没打算和妹妹发生争执,但妹妹就跟中邪了一样不听劝,两人各执一词,在卫生所后院大吵了一架。
姐妹俩小的时候还有点相像,两人越长,越有自己的风格。陈如妤小的时候眼睛还圆圆大大的,女大十八变后,变出了一双吊眼来,这双吊眼越长越吊,导致她的这张脸像一副自带攻击咒印的盾牌,只要盾牌一亮,就没人敢、没人能跟她作对。所以姐妹两人之间的这一架,开局就定了胜负。
“我是怕你再被街坊邻里说闲话啊。”
“你怕什么,都是说给我听的,我早不怕了。”
“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找个好男人,你怎么突然就看上他了,太冲动了!”
“像你,像你,你什么都是好的行了吧,我哪敢和你比啊,之前不还催我啊?这怎么又说我冲动了?怎么着都不成是吧?我反正怎么做都不合你们心意!”
“……如妤,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我以后少干涉你的决定,可是你要自己把握好,爹娘,我,咱自家人,一定是希望你好的。”
“我能把握好,不用你们操心!”
最后,陈如姝妥协了。
一方的追逐和一方的逃避,姐妹俩之间的争吵在一种淡淡的隔阂感中收尾。逃离的那一方太自由了,她跑得太快,追逐者几乎望不见她的背影,却依然选择以最隐蔽的方式默默跟着。
就这样,那个比她的姐夫白明德还大了四岁的男人被陈如妤带回了陈家。陈如姝拗不过陈如妤,为了不让乡亲们看笑话,一回乡就把母亲接到了自己与白明德的院子里,把陈父留的老房子空了出来,给吴未腾出了屋子,也免得她母亲知道多了心里不是滋味。
她的母亲死了丈夫之后本来就内心脆弱,再加上没有男娃,小女儿又不懂事,总被乡里多事儿人挤兑,日子过得很不畅快,曾经寻过短见,被救下来之后变得更敏感,还被说过“精神不正常”。如若不是陈如姝结婚后能独当一面,在乡里的名声不赖,她的母亲可能活不到这时候...
其实这些年陈如妤在乡里的热度已经减弱了很多,但这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不过是去城里转了一圈,便又给大家带来了劲爆话题。
陈如妤带着吴未从城里回来的时候,被一些乡民们看见了,有人还跟她客气地打打招呼,问旁边的男人是谁,陈如妤要么回“要你管”,要么回“我男人”。单是她脸上那些似乎是从城里买回的孤傲和鄙视,就足够乡民说她眼里不拾人,有小资做派,更何况从前扬言不要结婚的陈如妤还带了一个男人。于是,流言蜚语便如瘟疫一般在人与人之间迅速传播,没过几天,乡民们都议论起来陈家二女儿从城里带回来的非凡之人。毕竟在乡亲们看来这不愿意结婚的陈如妤不是个 “凡”人,仙人肯定得与仙人配,所以街坊邻里都热闹起来,要一睹这金屋里藏的神仙美娇郎。
陈如妤怎么可能让这些爱看热闹的人得逞,把吴未接回来之后,陈家老宅大门紧紧闭锁,谁都不允许拜访,她认为趁这个时候往陈家去的,一定都别有用心。
其实陈如妤不想费心考虑其他人会怎么想,她甚至不在意她的家人的名誉或者说陈家的名声。她可不想像她娘一样因为一些无关的寻死觅活,寻死觅活也伤不到别人一根毫毛。她基本不受影响,这种挤着看她热闹的大阵仗她已经见过多次了,她的姐姐却要一直忙着帮陈如妤向乡民们解释,还要每天焦虑要不要去劝自己的妹妹理性,毕竟她之前已经承诺了不再去干涉妹妹的选择,但还是担心陈如妤在这个时候被一时的激动情感冲昏头脑,她害怕陈如妤再捅出什么篓子,比如和吴未发生了关系,毁了一生的清白,以后难再找个好人家,或者不小心怀了孕,如果怀了孕,那事情就更糟了。
陈如姝在吴未刚到来的几天内每天都在焦虑,还需要不停应对乡民们的八卦疑问,她的生活日常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些都被她的丈夫白明德看在眼里。白明德劝妻子放宽心,让她相信她二十二岁的妹妹能安排好自己的人生,毕竟陈如姝结婚时也不过十八岁。
因为白明德有文化,陈如姝又仰慕白明德的能力,所以白明德一劝,陈如姝就好受多了。陈如姝很少和乡民透露吴未的消息,陈如妤也是一样,一方面是因为没必要和只想看热闹的乡民们讲太多,另一方面是,姐妹两人的确也不太了解吴未的情况。
没有人知道这个被陈如妤带回来又被陈家保护得好好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来头,乡间的一些自以为是之人便传出来众多版本,最可信的版本和陈如妤最先编给她姐姐听的一样——那男人就是个进城谋生的盲流。
陈如妤在不了解吴未的过往的情况下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家,这个女人必定要为自己的疯狂行为付出代价,她其实一开始就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而吴未又愿意随着她的性子,所以一来一往就顺理成章了。吴未也没有什么软饭男、上门女婿的概念,他一开始到陈家还有点不习惯,既不习惯陈家的布置,又不习惯陈如妤的热情,但他很快就习惯了,两者都习惯了,他在家里就是听陈如妤的差遣,陈如妤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和在承家不一样的是,陈如妤总会给吴未很积极的反馈,所以吴未的行动也随之变得更加积极。
自打吴未住进了陈家之后,陈如妤整天似朵花一样,精神气一天比一天好。尤其是吴未一切都愿意听陈如妤差遣,并且吴未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让陈如妤获得了十足的安全感。陈如妤越发觉得吴未是老天赐给她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比那些乡里的粗人要好上无数倍,哪怕是她姐姐的丈夫——大文化人白明德都完全不能和她的丈夫比。所以陈如妤一想到吴未就乐呵得不得了。
她很爱这个男人,虽然那时的她对爱情的理解还不够全面,她只是稀里糊涂地理解成了一种不可分割的感觉,一种异性之间的强烈吸引,但这就是那时的她所能理解的爱,这种爱的感觉在她与吴未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就到达了一个高度,在姐妹俩大吵一架之后的那个下午减弱了,但是之后又迅速爬升,每天都比前一天爱得更多更深一点。
她也相信吴未是爱她的,陈如妤不让吴未出门,吴未就老老实实在家干活,不说闲话,沉稳又踏实,陈如妤的一天三顿都被吴未包揽了,吴未的听话程度就像是忠心耿耿的仆人对主子那样,那时哪有农村的女人能享受男人的这种服务,所以陈如妤坚信吴未也是爱她的。
未婚与男人同住在乡村里可是大忌,陈如妤不知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无比自我的样子,她只想着自己好过,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陈如姝靠着在乡里走街串巷行医治病为陈家积累的名声,被陈如妤以一己之力搞臭了。有些人会当着陈如姝的面开开玩笑,有些不当着面说,但那时所有人一看到陈如姝,先想到的一定是她的妹妹和不明来历的野男人。
陈如姝有时想找她的妹妹谈谈这些事情,但一看到妹妹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不经常苦着脸了,就咬咬牙忍着,从不说自己的难处,而是问妹妹有没有什么难处。姐姐有时候也会想,只要妹妹过得好了,乡亲们那些看法,没那么重要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妹妹,还不如她几岁的孩子省心。
和吴未住在一起之后没过几个月,陈如妤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姐姐陈如姝知道这个消息后,急得几晚上没睡好觉。白明德知道了,还特意跑了趟陈家老宅,他要去说教说教这两个不懂事的人。可知识分子用词太考究了,他说叨了半天就是在对牛弹琴。白明德讲着道理,话里还暗含讽刺,可他的妹夫,一个比他大了四岁的男人,像听课一样听得极仔细,仿佛还在认真思考,还微微点头肯定,这让他根本就提不起来劲儿。白明德知道这个妹夫没有文化,他只是没想到他自己说话居然这么有文化,有文化到文盲都不能全部听懂。不过好在陈如妤听懂了跟他骂骂咧咧吵了几句,不然他这一趟必定满携失望而归。
陈如姝本想瞒着母亲,但知道最后肯定瞒不住,若是让乡亲们把这话先说给她母亲听了,那必定要出大事情,所以就趁早把妹妹怀孕的事情给母亲说了。但是这个没有信仰可以依靠的女人,还是差一点就跟早逝的丈夫去了。陈如姝因她妹妹怀孕的事可操碎了心,一方面要安抚母亲,一方面还要摆平外人。
陈如妤知道她怀孕了之后并不像她的姐姐、母亲还有那些无关人士一样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就是开心和期待,还有天天想着腻在吴未身边。她一开始觉得自己幸福极了,身边有男人,自己还怀了孩子,可慢慢的,当她的身子越来越沉重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快乐了。
当陈如妤没有办法再干重活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孤独,以前屋子外边的事都靠陈如妤一个女人来收拾,甚至像上山拾柴火、打水这种本该由家里的男人来做的事情也全部由陈如妤做,在陈如妤感觉到不适之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的时候,一种深重的孤独开始慢慢侵入她的内心,这种感觉比以往被嘲笑和攻击带来的悲伤还要更加深刻,她一直沉浸在这种不知道从哪发源的伤感中,她偶尔会和吴未在入睡前谈心,但吴未并不能解开她的心结,只会叫她早些睡觉。
一向觉得吴未很完美的她开始意识到这个本该负起养家责任的男人从来不会照顾她的感情,不会体贴地主动要求扛起生活的重担,只会等着陈如妤给他做安排。男人虽然一直都很老实肯干,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她觉得男人能听她的话,比什么都强。
后来陈如妤愿意让她的男人出去见人了,她还主动向她的姐姐寻求了帮助,因为她实在力不从心了。陈如姝也不忍心她的妹妹受苦,所以给吴未安排了一个可以挣钱的营生,让他跟着老师傅上山采药拿回队里换钱。这个工作的好处就是,陈如姝能从中牵线,凡是吴未能弄来的货,队里可以全部收购。
之后乡民们就经常能看见陈如妤夫妇两人在乡间活动的身影,那个未婚先孕的大笑话刚刚暗淡不久,新的笑话便又快速生产出来,乡民们终于见到了这个懦弱的靠女人养活的男人,而且还大了女方好多岁,所以他们也说“真般配”,褒义贬义显而易见。
被放出去的吴未就像是听不见乡民们的讽刺,他干活十分卖力,腿脚也麻利,老师傅交给他的辨认草药的方法他一记一个准。一开始人们都笑话他吃软饭不中用,但从老师傅嘴里说出来的好话一传十十传百,慢慢的,人们的观念开始转变,都觉得这人不爱卖弄踏实能干了。
不爱卖弄不仅表现在吴未不说大话人前谦卑,还表现在他有一手好手艺,吴未会做简单的家具,拉锯刨木这种事十分在行,陈如妤一开始并不知道她的丈夫还有这种本事。
吴未自打熟悉了乡间的路之后就整天外出,如果陈如妤不要求,勤劳的吴未可以做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连寒冷的大冬天也整天去山里忙活,可冬天山里哪有那么多活可以干,陈如妤虽然心里埋怨,但没当面和吴未说起过她的不畅快。她快生产那段日子一直是忙里偷闲的姐姐和母亲在照顾,那时她的身体变得很容易疲惫,神经也越发敏感,她会在吴未一个人默默做事或者外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好回忆她几个月来做的蠢事。因为活干得少了,思考的时间变长了,所以难免会遇到心绪不通的时候,她越来越发现,她与吴未之间有一段难道长短的距离,虽然他们每天都能在一起,可她总觉得触碰不到真正的吴未。
她很爱吴未,所以更不能忍受这种无端的落寞,几个月以来她一直是主动的一方,一直想要和对方分享自己的过去还有每天的快乐,但对方并不是这样。陈如妤连吴未的过去都还没有搞清楚,吴未也从来不提,即便被问到,也只是甩给陈如妤一阵沉默。陈如妤觉得吴未像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或者他的过去十分悲哀,不愿提及,陈如妤还会小心地猜测吴未是不是从前在地主家做工,但是她在吴未面前比卑微的吴未更卑微,根本不敢从吴未那儿证实她的猜想,她害怕吴未回忆起来会难过,其实她最怕的是被她伤害的吴未会离她而去。
可是当陈如妤的难过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她不得不宣泄出来,那是陈如妤第一次在吴未面前哭。那时候天开始变暖,距离她生产的日子也渐近,吴未从外边回来后像往常一样砍砍柴烧烧水,一声不吭就能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做完。陈如妤却变得反常,她把正在干活的丈夫叫进屋里,也不说话,就对着丈夫抽泣起来。
陈如妤从来没有在她的丈夫面前发过脾气,她绝会不让她的丈夫知道她曾经的那些与舆论顽强斗争的历史,怀了孕的陈如妤更像是个需要关怀的弱女子,与她之前的那副强悍样天差地别。可吴未看着流泪的女人完全不懂得要怜香惜玉,他就那样杵在女人面前,默默看着,等陈如妤让他抱着她的时候,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像搂着孩子一样搂住陈如妤,为她擦掉泪痕。
陈如妤发现当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她的男人还是离她很远,她哭得更难过了,然后哭着把她所有想说给吴未的话都讲了一遍,她告诉吴未自己的身体有多难受,自己有多孤独,说自己感觉不到吴未的存在,想让吴未再多给她一点真实感受和爱。吴未说不出陈如妤想听的承诺,他只会让怀里的女人别哭了,然后打上热水帮她擦脸、擦身子。
还好陈如妤身子结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也没影响着孩子,她发泄完便睡去了,结果第二天吴未还是没有一点改变,早早地出门了。二十多年来,周围人的反应对经历过几次内心重构的陈如妤其实已经不能造成太大的影响了,但吴未的反应总会让陈如妤耿耿于怀,她能轻易地把吴未的语言表情或者动作放大,然后从细节中分析吴未的情感,判断吴未离她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吴未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所以吴未早早出门让她觉得自己昨晚做的事情多余了。
吴未下午早早回了家,到家时还带了两把小木凳子。吴未告诉陈如妤那是他自己做的,还向陈如妤展示了凳子板的底部。陈如妤瞧了瞧凳子底部,原来两个凳子分别刻了一个简笔的小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那女人扎着两个麻花辫,单凭这个特点,陈如妤就一下认出了是自己,画上的小人并没有大着肚子,而是身材苗条,还穿了裙子。这以后,每年夏天,陈如妤都只穿裙子。
这两把木凳子就像是给陈如妤的定心丸,这一定,就定了十八年。
吴彩出生后吴未在家里种满了花草,这让陈如妤知道了吴未在种花养草方面也十分在行。吴未每天除了完成必要的劳动之外就是摆弄他的花草,他还和陈如妤说这些花草可以和孩子一起玩,能陪孩子长大。陈如妤不喜欢打理这些东西,她更不相信吴未和她说的花草树木也有性格或者其他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她愿意听吴未分享,哪怕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她觉得吴未愿意说就已经是爱她的表现了。
陈如妤和吴未的生活在吴彩出生之后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吴未在乡里的口碑不差,但还是堵不住好事乡民的嘴,连孩子的名字都会被拿来比较一番,他们会说陈如妤的丈夫没文化,连孩子的名字都没有她姐姐家的好,姐姐家的是应济、应修,后来还添了个应知,而妹妹家的是吴彩,“彩就彩吧还碰上了吴这个姓,直接没色了”。他们还会比较姐姐家是三个顶天立地的男娃,而妹妹家只有一个女娃,“还主动跑去上了环,这是不想给盲流留子嗣呢”。
上环这事也是陈如妤的一时冲动。大概就是孩子还小难带的时候,吴未也不知道帮忙,陈如妤和吴未抱怨起这事儿时像临生产那次一样带了点情绪,吴未就说了一句“那我们不再要孩子了”。吴未应该只是想安慰一句,可陈如妤认了真,她打听到正好县卫生院引进了新颖的技术,便脑袋一热去做了手术,这个消息当然会被她的姐姐还有乡民们知道,不过陈如妤的行为总是那么不可思议,乡民也只会笑话一阵子。可没想到的是,陈如妤后来竟变成了计生模范,县里派人宣传计生政策,拉育龄妇女去上环结扎就是拿陈如妤做范例的。陈如妤被组织表扬了,那可是个能炫耀好久的荣耀事,就像她之前被老天眷顾了一样,很多事情都足够她高兴很久很久,但“久”不是“永远”,当兴奋的感觉消耗殆尽,自己身上的苦痛只能她一个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