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送老人体染风寒乡村逢童年玩伴
得知消息时,那一股脑的自责和怜爱才终于涌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我脑海里满是和姥爷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我回想惜字如金的姥爷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姥爷从未责骂过我,从未要求过我,我才明白姥爷是接受了我的一切才会这样,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可以成为那个主动的刻意的人。我想到姥爷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特意跑到城市里来看我,我又何德何能呢?我没孝顺过,没满足过姥爷的愿望,我甚至连姥爷的愿望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像一头倔驴,铆足了劲一意孤行。我恨自己看不开,恨自己没能耐,恨自己还没长大,恨自己把最想依赖的人晾在一边,恨自己想说给姥爷的话都没说完,恨自己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做些改变,却让姥爷一直一个人,还觉得理所当然。
我恨,再恨也没有机会改变。
丢下学习和工作,一路失神,我颠簸到了姥爷守了近一辈子的地方。
办丧事的时候,我的养父母也在那里,他们主持着张罗着,而我就像是个外人,插不上手也插不上话。他们的儿子也在,也不知养父母给这个小孩子传输了什么歪理,这七八岁的孩子见了我就像碰见瘟神一样。上了大学后我就再没回过他们的家,三年过去小孩儿已经不太能认出我了,以前这孩子就跟我不对脾气,我不太敢惹他,如今他躲着我走,倒也省的我再去故意理他。我没经历过丧事,姥爷去世这次是第一次,我想我大概以后也没什么丧事可参加,就没太注意村里人口中说的规矩礼仪,我也没扒着姥爷的棺材哭天抢地,我就在一边看着,任由周围奇怪的眼神射向我,甚至不和善地盯住半天。
我没必要演给他们看。
姥爷下葬了,我跟到山上,待闲人都走尽了,也没有离开。我不愿离开,那时候天黑得早,冷得又快又很,我怕姥爷睡得不习惯,就拾了点柴,给姥爷烧点取暖,我还带上了姥爷的那件破棉袄,待柴烧得旺时,也一并给姥爷捎去了。我还想把自己也捎给姥爷,我可以藏在姥爷的衣服兜里,我希望姥爷能把我从兜里拿出来,再摸摸玩玩。坟头的火温温的,烧着我脸上的泪,烧了好久好久。姥爷走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像一片从树上掉落的叶,没有依靠,没有支撑,没有根,没有维持生命力的能量来源。
冬天的山很静,我放声哭,哭得浑身没了力气,就歪到一旁睡了。
后来我是被冻醒的,坐起来时正对着姥爷的坟,和一堆灰烬,一切都没有了。醒来时我的脑袋涨疼,鼻子也冻得没有知觉,仅能闻到丁点燃烧物的味道,如梦似幻般地回忆起昨晚的事,泪哭干了,哭不出了,只觉得失落,觉得好冷。我跪在地上和姥爷道了别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天要亮了。
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除了经常默不作声的姥爷以外,我不记得有人会主动关心我的饥饱冷暖,我还曾怀疑过别人是不是都看不见我,或者也把我当作一块没有感情的大石头,当作一棵直愣愣的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大树,当作一棵可以视而不见的小草……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意识到我是活的,有没有人肯多看我一眼,有没有人知道到我其实不喜欢孤零零的。
天越来越亮了,我的脑袋也越来越沉了。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受了冻,所以下了山后,就凭着零星的记忆往小时候姥爷经常带我去的诊所走。以前去看病,诊所的陈奶奶总会给我塞糖吃,陈奶奶家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儿,不过自打我五岁去了城里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天大亮时,我找到了陈奶奶的诊所,其实我早就不记得陈奶奶的样子了,但幸运的是陈奶奶还认识我。她应该是知道姥爷过世的,也大概猜出了我染病的原因,我只稍微说了点症状,陈奶奶就招呼我去侧屋躺着,还朝着诊所后面的院子里喊了声:
“小行,过来!”
我没去想陈奶奶喊来的是谁,只觉得头痛欲裂,恨不得立马躺下,谢过了陈奶奶,就进了小屋子,躺在床上,两腿一伸就睡了过去。
睡得尚浅时我感觉有人搬动我的胳膊,突然就从梦中抽醒,我两眼一睁看到个大小伙子,一二十岁那样。他一看我睡醒了就开始傻笑,两排牙齿闪耀,喊出一声“哥好”,把我吓了一跳。我正寻思着陈奶奶怎么救济了个傻子,只见那人忽的把脸贴向我,搞得我不知所措。我还惊异地发现人的眼睛真的会发光,当他圆骨碌的眼睛离我的眼睛不足一尺的时候,我看到那里边闪着晶亮亮的光。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人在离我这么近的距离对着我激动,看起来那人的全身都在震颤,聚力一般的,把“是我呀,白行呀,你还记得我不”的话和他的口水一起喷到了我的脸上。
“别激动!别激动,慢慢说。”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实在难以接受这么突然的热情。
“哥,你发烧了。”那人冷静了点,但只冷静了一下,又瞪着大眼睛问我认不认识他。
我一看那眼瞪得实在是大,也不顾头疼了,可劲儿去想这人这脸和名字。
“记得,小时候是吧?”
“哥,你还记得我!”我看他激动得快冲破大门仰天长啸了,又多说了几次冷静。
白行,我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眼前这个面孔是完全陌生的,他看起来比我阳光很多,一看就是太阳底下自由自在长大的小孩,眉眼间没有一点忧虑,而且穿衣打扮也比我讲究,看起来是个不缺钱花也会花钱的人。我没想过要和这种人交好。虽然我们是童年玩伴,但十几年未见,生活方式不同,性格、行为方式肯定也有很大差异,所以一开始我是戒备的,我担心日后的渐行渐远,我深知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不过他要是非热脸贴冷屁股,我也拿他没办法。
“哥你喝口水!”“哥你多大了?”“哥你考上大学了?”“哥你厉害啊!”
他也没顾我头疼,我也没想起来自己头疼,我们聊得还算投机。别看白行已经成长得意气风发,但那些都是表象,其实他更像个还没玩够的孩子。半晌过去,我们又叙旧又闲聊,说了不少的话,他实在热情,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敞开心扉,他又实在单纯,好像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往心里去。聊天过程中,我得知他在我去了城里后不久也被父母接到身边在城里上了学,不过他不如我听话,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上学。他比我小了不到两岁,没学上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似乎在朋友之间混得很开。这些天陈奶奶正要找人修缮房子,于是白行的爸爸就让无所事事的白行回来帮忙了。
说来也是巧,白行今早上刚到,我再早一天就遇不上他了。
当他得知我的姥爷刚刚去世,而我是因为在山上守了一晚才这副样子,立马就收敛了自己的嬉皮笑脸,企图转换成能让我舒服一点的心情和态度。白行肯定是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我看他实在是不擅长与我共这种情,反而去安慰了他,说我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儿,说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现象,说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其实,我不能接受。
吃了药后又睡了一会儿,下午身体就康健起来,从诊所离开后,白行开摩托把我送到车站。我没有和他说太多我不愿提的事,那些我不愿提的事他很轻松就能从别人口中得知,我想凭借他的交际能力,应该多多少少听说过关于我的事,他似乎也知趣的没打听太多。在车站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听他说了无数遍会来找我玩之后,我们在车站分别了。
时间驾驶着前行的车,我坐在车上,稍不留意,就前进了好远。
浑浑噩噩的几个月,我在迷蒙和失意中度过,我想不明白来自和去往,总想逃避现实,在姥爷走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说实话这毛病是白行这家伙传染给我的,只不过他是传播途径,而我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那段日子白行时不时来“看望”我,似乎每次来都以把我灌醉为目的,着实是影响我第二天的工作学习状态,但我却又很期盼他来找我,尽管他总爱拿我喝完酒后的丑态取乐。一开始他教我借酒浇愁,后来我发现喝酒根本浇不灭愁,唯一能消愁的就是和白行说说话,他总想着换着把戏嘲笑我,我也总能换着方法制裁他,还挺有意思。
我开始慢慢接受这个朋友了,无意识的,就好像这是我生命里该有的,我躲不开的。
我也慢慢觉得,无论是我看到过的摸到过的实实在在存在的事物,还是那些迷信的幻想的左右着我生命轨迹的虚无缥缈的思维的投射,只要是存在于我生命里的,都是我躲不开的,都是我该拥有的。
只不过,我开悟得有点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