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沉沉的,吹来的风里带着尘土和铁锈的气味。
柏水清把手上的血不甚在意地在衣服上抹了两把,站在低矮的城墙上,望着底下同样疲累不堪的戎獳人,脸上扯出一个干涩到甚至有些狰狞的笑容。
上个月柏水清刚带着镇北军跟漠海人干了一仗。
漠海人刚撤走,再远一点的部落便以为自己有了可乘之机,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鬣狗一样的集结在一起,叫嚷着杀了过来。
柏水清没来得及回朔川,一直留在这处北方边城,坚守了快三个月。
远处又传来敌方的号角声。
柏水清拍了下自己手下营官的上臂,“打完这波咱们就去吃饭”。
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干巴巴的干粮干巴巴的野菜,配一口水咽下去,吃完自己也是一身的干巴菜味道。
手下的人有时候也半开玩笑地问柏水清,“西京的饼子是不是软的?那里的瓜果是不是总是新鲜的?”
柏水清哪里记得。
戎獳人久攻不下,开始在城下搭云梯,用尖颈的木驴猛撞城门。
柏水清带人往下倒热油,倒完之后再引燃,火焰顺着石头的城墙一路往下烧。耳边充斥着喊杀声、惨叫声,还有兵器相撞的铿锵声。
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小兵,铁做的三棱刺从攻城的人的喉咙里往外拔,带着热气的鲜血喷在身上。
敌人睁着眼睛的尸体从城墙上往下掉,像地狱刀山上哀嚎的恶鬼。
营官在他身侧厮杀,刀已经卷了刃,后背上带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护军,"他一瘸一拐地凑到柏水清身边,苦笑道,“咱们箭矢不够,只能投石头了”。
可石头也不是用之不竭,一路打下来,再想临时从山上挖也已经来不及了。
敌人的箭矢集中起来往上射,柏水清躲在城墙垛子后面,左腿上的箭折断,箭头紧急情况下没有被剔掉便直接绑进伤口里。
他救下的小兵没大没小地猛推了他一把,嗓音抑止不住的往上拔高,“护军,又有兵来了!”
柏水清顺着他指着扒着城墙边往下看。
黑色军旗扬起在敌人后方,骨哨声响起,有人骑着白马带着人向城池方向奔来。
柏水清在这段日子里,终于能真心实意地松出口气,对手下的人喊,“开城门!随我出城迎敌!”
赶来的援军和城中的军士对敌人前后包夹,很快便歼灭了敌人。
阮旸找到人的时候,柏水清已经站都站不稳了。
他的少主公拿匕首割开了他腿上缠着的布条,一句话不说地把烈酒倒在了他的伤口上,刀尖剜进肉里的时候他还有心情笑。
“敏承这次怎么愿意让你一个人出来了?他不担心吗?”
阮旸只是低头给他处理伤口,“我出来看看”。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柏水清还是点了点头。
“瞿怀肃呢?”躺下之后逐渐开始因为长时间的缺水缺觉开始发热,迷迷糊糊中他问阮旸,“他不该守着你吗?”
“回去摔盆了”,阮旸给他的伤口重新包好,轻声说,“他师父没了”。
柏水清愣怔了一瞬,有一会儿才接着说话,“我还以为他之前说的这些话都是在糊弄我的——山上的师父,关系不好的父母,还有断掉的腿……”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落的沉闷,阮旸想着柏水清之前还追着瞿怀肃砍,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你们现在关系变得挺好的?”
柏水清拧着脑袋看向阮旸,却又看不清他的脸,在陷入昏睡之前口齿不清地说,“是吧……但还是你,我们才是天下第一好!”
昏昏沉沉的梦里柏水清看见自己早就没了的双亲。
他焦急地抓着他们,问阮旸阳寿几何还剩多少——
醒来之后从床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跑过所有的院落,直到最后看见阮旸——稍微低了点头对着眼前的人,应该是在笑——嘴角没动,眼睛相较平常多弯了一点。
柏水清扒着廊角,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忽然落回了实处。
他还在这里,柏水清想,他暂时不会丢下我的。
大概是听到了响动,阮旸有些奇怪地看向他这边,不明白他在搞什么鬼动静。
那个背对着柏水清的人,先是好奇地碰了下阮旸的耳朵,然后才转过身来,“小白怎么了?”
柏水清一口气差点把自己呛死,艰难行礼道,“殿下”。
是薛麟。
他看起来跟之前在朔川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就藩的路上顺路来看阮旸。
“母亲说的没错,你果然到了这里。”
新朝替换,不止阮鸾筝事情多,薛太师竟也忙的焦头烂额。
世家大族并非铁板一块,彼此制衡互有强弱。但薛家势大之后,又多年占据外戚的位置,尤其是现在外孙变成了陛下唯一的孩子。
女皇帝这种事少有先例,谁也说不住下一步陛下和世家该下什么样的棋——世家们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世家自己内部便先乱了,明里暗里给薛氏添了不少事。
薛麟之前做郡王的时候封在安邑,现在阮鸾筝登基,按理来说应该顺势封赵王。
可他对自己的母亲说,“把燕地给我吧”。
阮鸾筝在短暂的愣怔后,看着他的目光更加柔软了一些,“那里冬天会很冷的”。
“嗯,没关系”。薛麟伏在她膝上,“只有我离西京足够远,母亲才不会被碍手碍脚”。
他的姓氏太贵重,血脉太尊贵。但他到底不属阮周宗室,只有远离皇权中心,剥离开与皇位继承权最直接的关系,才不会激化陛下与薛太师本就剑拔弩张的势力关系,才能减少朝臣百官攻讦双方的理由。
终于,在薛灵琒死后十几年,阮鸾筝第一次与薛太师在某件事上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阮鸾筝以前那个无用的小王子,以后也会是边境上一个于皇位无关的异姓王。
“阿翁可能也有点觉得对不起我,给了我好多东西,我分给你啊。”
他从箱子里托出百年的人参和何首乌塞进阮旸手里,“这东西你用得着吗?用不着还有别的,等我我找找”。
“薛麟”,阮旸到底没忍住,伸手掐住了他的脸,“你还好吗?”
薛麟给阮旸掰着脸抬起头,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他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给阮旸透底。
“我这几天总是在想,等到两边各自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母亲和祖父终有一天也会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吧。其实说什么是为他们着想,明明是我早早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对不起,我之前明明答应过你要保护好母亲的——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用都没有。”
阮旸其实也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他只能拍拍怀里薛麟的肩胛。
“这些事终会成为寻常事,你还是快一点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