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婚,是一件流程繁琐,但又生怕落了环节的事情。
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纳吉,告期告庙。
册封皇后的仪式之前,还有正副使宣册,赐予皇后典册宝级。
所有的器用人事都需安排妥帖。
迎来送往的帛书选了几款上好的宝石来做颜料勾线,可却试色了多次也不能让人满意,直到又购了一批顶级品相的,画好了样子拿给薛太师看,薛太师才终于点了头——掌事的崔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种让人费心的事有很多。
步摇冠上的珍珠换了又换,做礼服的料子裁了又裁。
薛庭芳要试过看过的很多东西,有一点不合适的地方就要重新再改,此外还要提前适应那一天的流程避免出错——她觉得自己在被一根线拽着走,脚不沾地地忙着,一直假笑着任人摆弄,像是只偶人一样。
天黑透了她才能窝进自己的奶娘怀里,疲惫地阖上眼睛。
“萍姨,”薛庭芳小声说,“我好累啊”。
奶娘爱怜地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哄着她喝下安神的甜汤。
“婚事都是这样的。你先忍一忍,等过了这阵,成了皇后就好了。”
薛庭芳却不太能相信,“真的会好吗?”
当朝外戚本就姓薛,薛庭芳在家做女儿,嫁给皇帝后又多了层媳妇的身份,还是要听从祖父和伯父;皇帝势弱,受制于人,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他的皇后想来也不会有多风光;朝中华阳公主的儿子虽然姓薛,所行种种却都显示更偏向皇家,与薛氏向来不算亲厚……堂前堂后,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数过去,全都是坎,全不好过。
奶娘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宽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的女郎,只能陪着叹气,“你是西京里顶顶好的姑娘,本该配顶顶好的婚事——”
薛庭芳却摇头,“萍姨莫说胡话,是我要配它,不是它来配我”。
——薛太师需要她,先是因为想要这门顶顶好的婚事,才会让她做了西京城里顶顶好的姑娘。
这样忙碌嘈杂的日子又过了几天,直到宗正寺告好了庙仪,祭祀了宗庙,将皇帝成婚的日期告知了祖宗。
命使也是一品的官职,真论起来薛灵玙都得叫他一声世叔,今日能领命登门是给的薛太师的面子。
薛灵玙备了好茶,又拿出收藏的古书和名家字画供命使品鉴,用来打发册封前的时间。
“你长进了不少”,命使撇了茶面的浮末,指尖轻扫了下茶上的热气,“有几分你爹和灵琒当年的样子了”。
与命使同来的女官交待过薛府中人后,便进入薛庭芳的闺阁之中,按职责要给未来皇后佩戴宫中事先送来的首饰,更换礼服。
薛庭芳叫人给了喜封,眉目举止皆端庄,“有劳女使费心”。
女官看上去有一点年纪了,笑起来倒也显得可亲,“殿下毋需客气,尽心侍奉本就是卑职本分”。
仆从和婢女端着东西来来回回,除了女官的祝福话,再没有人发出其他的响动。
女官直夸薛府的规矩好,接着便夸薛庭芳有福气,夸她是西京城里最金贵的女郎。
薛庭芳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微笑,任女官一层层一件件的,把衣服首饰重重叠叠地套在她身上。
这些东西颇有分量,压在她的头和身上,尚还需要她努力的挺直腰身,尽力维持一副端庄自得,仪态大方的姿态。
薛庭芳父母早逝,等到拜了命使和祖父,拿了皇后的典册和宝级,临登上翟车前,还需要再拜别晋国公夫妇。
崔夫人含泪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漂亮话。她与薛庭芳实在是没有太多感情,算不上多相熟,倒也不曾苛待过她。
薛国公看上去倒是显得真诚不少,“去吧,陛下在等着你呢”。
薛庭芳垂首称是。
本来也没什么可称得上伤感的。薛家虽然送出了女儿,但有官身的薛国公仍然需要乘着马车跟着皇后的仪仗同入皇宫,参加正式的封后大典。
十里红妆,珠辉玉映。万人空巷,有凤来仪。
薛庭芳的翟车停在宫殿之外,抬头便见皇宫巍巍,金碧辉煌。
宫人牵引着她向前,铺了一地的红绸尽头,皇帝于九层台的最上处等着她——一如既往的端雅温文,仪表堂堂。
薛庭芳不敢托大,也不敢走得太急,于是扶着女官的手,用已经似乎练习过无数次的步调,缓缓向他走去。
皇帝含笑从女官那里接过她的手,轻声说,“辛苦了”。
这一瞬间薛庭芳不由得想,也许薛麟说得对呢,也许皇帝真的是个好人,也许她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她弯了弯唇角,给了皇帝一个转瞬即逝的,略有些羞涩的笑。
礼乐齐响,敲鼓鸣钟。礼官高声宣读着册文,有早已准备好的仙鹤在缭绕的香烟中飞过大殿。
文武百官皆站在台下,仰脸看着台上的皇帝和皇后。
薛庭芳一眼看见了立在最前方的华阳公主。
纵是见过薛麟几次,薛庭芳还是在第一眼见到她的瞬间全心地想着——她可真好看啊。
大周也曾有过宰相,只是被后来监国的阮白野下了诏狱。再之后阮天宥做了皇帝,又因为各种原因,宰相一职便一直空置着。
阮青崖做摄政王的时候曾经代行使过不少宰相的权力,阮青崖死后,现今最接近宰相这个职位和相应权力的人,便是华阳公主——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许是真的权势养人,华阳公主明明早过了而立之年,看上去仍然是冠世风华,艳绝天下。
薛庭芳忍不住,又往她那里看了一眼。
却似乎看她背对着百官,看着自己——又或者是皇帝,意味难明地笑了。
而皇帝握住她的手,仍然轻声,镇定,温文尔雅,“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