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麟回到西京后领了中郎将的职。
六品的官算不上大,但京兆尹还是专门派人将他的官服和名牌送到了公主府上。
西京人对待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态度更加恭敬,笑容更加真诚,私底下送到监察使案上鸡蛋里挑骨头参他的本子却更多了。
监察使再遇见他,本来木头一样的脸也开始变得尴尬。
“在下询查只是奉命行事,还请郡王勿怪。”
薛麟没多难为他。
左右不过是阮鸾筝现在权势正好,他是阮鸾筝的儿子,于是福也好,祸也好,泼水溅到他身上,躲不开避不得。
既如此,他也不想太被动。
有个一官半职,在朝中至少耳目聪明些,给皇帝递个折子也不至于再被人说徇私。
本朝开始实行品色衣制,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以下绯绿杂之——薛麟的品阶正好卡在这里。
侍人为他更衣。
着绯衣,戴金冠,佩狻猊玉蹀躞,带錾花银囊。官服裁剪的利落,掐出一截腰线,看着挺拔又漂亮。
他从朔川回来后黑了一点,眉目显得更加温润,少了点让人心惊的凌厉,漂亮得更稳妥了些。
华阳公主在一旁看着,没表现出特别的欣喜或是嫌弃。
她挥退了侍人,亲手帮自己的儿子系好了带扣。
“以前你说不想从政,是因为不想在母亲和祖父之间左右为难。现在呢,不为难了吗?”
薛麟张开手臂任她动作,然后才牵住她的手。
“还是有一点。”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生来便有比别人更多的幸运,若是一味辜负了,只会对不起那些在受苦的人……”
这一趟出去,许是多见了些人经了些事,他显得长大了不少。
“行吧”,阮鸾筝努力板起脸,“你尽管去试吧,左右还有我呢”。
薛麟瞪大眼睛,惊讶道,“你们说了一样的话!”
他翻出来个骑着牛的三彩娃娃,老牛半阖眼神态悠闲,牧童穿着短褂憨态可掬,手中挥一把扑风的蒲扇,扇面上刻着“尽力而为”。
薛麟勾起嘴角,“阮旸送我的”。
他像是个长在金屋子里却给人用一颗糖骗走了的傻孩子。
阮鸾筝在心里叹气,“你喜欢他吗?”
薛麟想了想自己最开始跟阮旸的互呛,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阮旸很好。”
“有多好?”
“我说不出来……”薛麟眨眨眼,想了想,又傻笑,“但看到他就会觉得安心不少,好像这世上的坎坷也没那么可怕了”。
这评价又熟悉又陌生,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谁这样评说过谁。
阮鸾筝问他,“那我呢?我不值得依靠吗?”
薛麟眨了眨眼。
他笑着去拉阮鸾筝的手,“母亲是在闹别扭吗?”
他把自己的脸放在阮鸾筝手心蹭了蹭,“阮旸是很好,可我还是最喜欢你的”。
阮鸾筝拿他没办法。
她看着薛麟小心的把三彩娃娃收好,忽然有了个主意。
“狾儿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以后回西京不太容易。但如果你想,我可以把逄宪留在西京给你解闷”。
虽然到时候也有些麻烦要处理,但若是薛麟能高兴,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薛麟有些讶异,但很快地摇了摇头。
“不了吧,这样螃……逄宪好像有点可怜。”
他指着院子里鸟笼里欢腾的雀儿们说,“更何况,我要是把老鹰关在笼子里,别的鸟儿跟他会都没有好日子过的。比起西京来,朔川更适合他”。
薛麟一向是这样的孩子,心软又单纯。不过他既然这样想,阮鸾筝便也这样接受了。
只是她还是有些话要嘱咐薛麟。
“本来想着你要是愿意,我便替你剪一剪逄宪的爪牙。但既然你不想将他养在身边,以后见到他时便多小心一些。他在二哥身边养了些年,并不怎么乖驯。”
薛麟这才后知后觉。
“母亲对逄宪这样评价,那把他放出去会养虎为患吗?”
阮鸾筝却像是不怎么在意,“没关系,左右也要等我死了再说”。
这却成了薛麟的一点心事。
忧心忡忡到逄宪骑在马上问他,“你怎么了?”
薛麟抬起眼,幽怨地看着逄宪,看得他直发毛。
“你就这么走了?”薛麟问他,“不见见姚赫了吗?”
“下次吧”,逄宪也不知道是不是遗憾,只是说,“朔川还有事,他不在西京,我总不能一直等着他”。
“哦”。薛麟撇了嘴,“那封后大典呢,阮旸他会来吗?”
“应该不会,但朔川会派使者。”
薛麟点头。
两个人实在没话说了,客套的保重便也省了。薛麟就站在城门口,眼见逄宪驭马离开,没出几步却又转了个圈跑了回来。
逄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困惑的眼,皱着眉,“要是有人与你结怨,你可以托使者告诉我,说不定还有机会杀他全家”。
吕贺通说过,打仗有时候是件很快乐的事——你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在宣战后的战场上,理所当然的拿着钱杀掉他的父亲,他的兄弟。
薛麟哭笑不得,往眼前的马脖子上拍了一把,“快走吧,西京人马上就要来赶你这个人屠子了!”
逄宪轻轻弯了下眼睛,一向冷硬的脸上竟也像是带了一点笑意。
“薛麟”,薛麟叫人连名带姓,他竟然也连姓带名的叫人,“你就这样吧,可不要变了”。
还没等薛麟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便策马离开,只留一道烟尘于路上。
建平七年夏,长河水患渐息,然官员抚恤不利,百姓时有饿死。皇帝于是下了罪己诏,愿与林禅寺中斋戒三月,为民祈福。
百官感念,群集殿前劝诫,国事繁忙,不可无主,请陛下以政事为重。
帝与群臣推议再三后,将时间缩改为三日。
薛灵玙急匆匆迈入殿中,侍人不敢拦他。
周国皇帝笑着问,“晋国公有事?”
薛灵玙深深看了他一眼,行礼后道,“陛下最近过于任性了”。
皇帝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事。
“有什么关系”,皇帝声音轻巧,笑容却已经收了回去,“有殿上诸公和姑姑在,朕在与不在,也没有什么不同”。
薛灵玙脸上满是不赞同,“陛下!”
“就这样吧”,皇帝打断他,眼中满是倦色,“舅舅和众世家想做什么,朕又不会阻拦;朕的这一点倦怠,也请舅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薛灵玙半晌无言。
“天宥”,他哑声说,“你不应该这样”。
“那我应该什么样呢?”阮天宥自己也困惑,“我应该像谁一样?像母亲吗?”
可记忆里的薛玲珑日渐模糊,已没有清晰的影像。只那一日难得对他温声细语,犹在耳侧。
“天宥,你是皇帝了,男人最高的尊荣和最多的权力你都已经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没有啊,阮天宥想,我什么都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