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纷纷从玻璃窗上流淌而下,冲刷掉半面水雾,映照出身后的景象:路从辜在柜台停了停,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发觉应泊在透过玻璃窗反光观察自己,路从辜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又挑了挑下巴,才让应泊老老实实地低头继续吃饭。
两个人拣出的所有货品都放在了同一个筐里,结账的时候自然也是一起结。方才是应泊一直拎着筐,也就理所应当地由他付钱了。
AA?好像压根没有锱铢必较的必要,至少应泊自己没想到这一点。他手上机械地搅着便当,大脑却又开始回想起许多细节来,不仅仅是这些时日来被坦然接受的示好,方才自己结账时路从辜也双手抱臂选择了默许,一点也没有跟他抢着结账的意思。
“……居然也不跟我客气。”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才压住上浮的笑意。
虽然对于收入稳定的成年人而言,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在支出上计较太多,但那也是建立在“我们的相处和资源置换会长久且平等地延续下去”的信任上,就像应泊之所以舍得大度地送张继川价格以万起算的名表作为礼物,也是因为张继川虽然自己活得糙,但帮他加车油、请客吃饭和社交消费出手从不吝啬,处处要彰显“看见了没,他有我这个冤大头富二代朋友”的气派。
而且,当时那个相亲的女孩说得确实有一定道理。张继川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为了感谢应泊对自家傻儿子的照顾,时常暗示他有需要随时开口。不过,都被应泊以工作特殊不方便为由委婉拒绝了。
两个心智和品德都健全的人愿意“占对方便宜”,本身就代表是在默许出现有来有往的牵绊,至少彼此从最简单的经济层面就算不上两不相欠。
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些足够支撑观点的论据,应泊的片刻失落才融化成一湾暖流——他又自信了。但警惕心也没有放任他得意忘形,还在心底小声地叫嚣:
“啧,书呆子,不要再用你的刑诉思维分析因果关系了,你明知道他不是那种可以套书本理论来相处的人。”
他自己哄自己玩了许久,路从辜才抱着一个大盒子回到桌边,自己从中取出几板糖,剩下的全给了应泊:“喏。”
糖是那种以前的小卖部很常见的胶囊似的香芋味奶糖,一吃就停不下来。应泊高中时中午吃完饭就会到学校里的小卖部转转,揣一些奶糖到教室里。等到上课,老师在上面讲得口干舌燥,他和路从辜两个人在下面低头嚼个不停。
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板左看右看,讶然道:“这么老的牌子,现在还有卖的?”
“有需求就有供给。”路从辜咬了一大口饭团,闭着嘴细品,“没热好,里面还是冷的。”
“好老,咬不动。”应泊皱着眉头咽下嘴里的牛肉,又把其余的都夹到路从辜碗里,“给你吧。”
恰恰相反,牛肉是这碗便当里唯一算得上美味的配菜。路从辜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但眼神里明显多了一丝不满:
“别挑食。”
“我又不是第一天挑食了。”应泊嘀嘀咕咕地,“……也是,人总会变的。”
“嘟囔什么呢……”路从辜瞟了他一眼,摇摇头,三两下把牛肉块都打扫干净。应泊转为一副笑吟吟的神色,道:
“忘了问,叔叔和爷爷奶奶还好吗?”
“都挺好的,我爸快退休了,现在在省厅。爷爷奶奶都回了郊区的老房子,不在望海市区,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话到此处,路从辜不着痕迹地住了口,自己也在思考最后半句到底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总不可能是在邀请。应泊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俊不禁,接着问:
“我本来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做刑警,我以为你也会去禁毒。”
“我爸说禁毒太危险了,家里有他一个遭人恨的就够了,而且父子在相同的系统……晋升也不方便,所以让我走爷爷奶奶的路。”路从辜直白地解释,“什么警察不是警察啊,他的原话。”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他们也会被检察院的人训,跟我们一样,哼。”
“我可没训过,毒品犯罪证据审查相对宽松一些,基本一抓一个准儿。”
“哦——”路从辜的尾音拐了几个弯,“那就是只跟我们刑警队过不去?”
“原来在你眼里,我这叫跟你过不去?”应泊装模作样地瘪瘪嘴。路从辜抢在他吐出下一句话之前打断他:“打住,我已经下班了,不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应泊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双眉紧蹙,似乎纠结了很久,才为难地开口:“啧……真的不想听吗?那我就不说了。”
路从辜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谨慎追问:“……要说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真的不说了。”应泊高深莫测地摆摆手,用米饭塞满自己的嘴,“我在学着慎言。”
这一出欲擒故纵,成功让路从辜更狐疑了,他一把按住应泊的双肩,迫使其面对自己,还不停地摇晃:“别吃了,快点说。”
“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左眼有点发红发胀,可能要变成麦粒肿。”应泊不再卖关子,但钓鱼的过程确实让他找到了新的乐子,一边笑一边说,“我从下午就发现了,所以刚才帮你买了一盒发热眼罩,睡前记得敷一会儿。”
路从辜微怔,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低头用掌根按揉着发痒的眼睛。想着想着,自己也没忍住,绽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
“……人其实没必要活得那么多疑。”
两个人自觉地把垃圾收拾好带出店外,免得店员再费心。并肩走到斑马线前,趁着等红灯的间隙,路从辜有意无意地问:
“明天你还来吗?”
应泊思索后回答:“这个嘛……取决于被需要程度。”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单位比支队更需要我,我就留在单位;如果支队比单位更需要我,那我翻山越岭也会来见你。”
闻言,路从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用一种含着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应泊,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而后侧头望向马路对面的红绿灯,心中倒数着秒数,问:“如果我说,不是支队需要你呢?”
这下轮到应泊转不过弯了:“……你说什么?”
“我说……”路从辜刻意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却恰逢一辆摩托飞驰而过,巨大的引擎声盖住了他的话音。应泊恼怒地瞥了那鬼火一眼,又匆匆转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但路从辜已经没了再重复的兴致,抬腿便要过马路。
应泊忙急走两步,伸手想拉住他的手腕:“等等,我没听清。”
机缘之所以是机缘,就在于那灵光一现的一刹,错过了就抓不住。路从辜避开了他的动作,头也不回地挥手:
“明天见。”
*
询问被安排在了路从辜的办公室,由他亲自主持。实话说,自从坐上一大队队长的交椅,一直到现在,很少有案子能让他这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果只是因为临近年关,倒也不至于。他试探过应泊很多次,这张大网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可惜论讯问技巧,他大概跟应泊是师从同一本工具书,两个人你来我往,谁也破不了谁的招,最后变成了年近三旬的大男孩斗嘴。
最可怕的总是未知。
人多力量大固然是真理,但对急性子又戒心重的人来说,总是忍不住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才觉得放心。
“郭子军,建筑工人,四十八岁……自己核对一下,你的信息都无误吧?”
疲惫、沉默、不修边幅,这是路从辜对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初印象。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头发夹杂一层尘土和细小的碎石粒,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遮住了一边眼睛。衣衫的布料透着油污和汗渍,领口和袖口早已磨破,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内衬。工装裤的裤腿也长短不一,膝盖处磨得发亮,脚上则是一双早已褪色的解放鞋,鞋带系得松松垮垮,鞋面沾满了水泥点子。
正常,又不太正常的外表。
并非是挑剔,只是在路从辜的工作经验中,不论是因怎样的事由被传唤来,传唤对象都会努力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妥帖一些——大概是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像个遵纪守法的好人。这个郭子军却稀松平常得仿佛只是出工后顺路来买瓶酒,而路从辜也不是履行公务的警察,是陪他闲聊的熟识老板。
很出色的心理素质,路从辜暗忖。
应泊从两个小时前就没再回消息,也没说到底来还是不来。路从辜拿起手机解锁,没看见回复再放下;再拿起,再放下,一连周折了几回,终于忍无可忍,把手机扔进柜子里,对自己展开痛心疾首的叩问:
“你真的很在意他来不来吗?其实也没有吧,你不过是觉得他来把关取证更方便罢了,并不是多想见他。他不来难道你就办不成案子吗?那也太不争气了。”
扬汤止沸而已。电脑上是提前拟好的询问提纲,路从辜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四号宋体字,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终于,耐心耗尽前,楼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泊踉跄几步,在办公室门外紧急刹住,身后还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徐蔚然。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缓了口气,先是略有些茫然地端详着沙发上的郭子军,眼瞳缓缓转了两周,随即竟表现出一丝不可置信来:
“你是郭子军?”
鹅:自以为高攻高防,实际不仅每天自己攻略自己,而且老婆一个平A就交大招了。
一想到第三卷这俩就要一个躺ICU抢救一个坐外面崩溃我就想笑。师傅能不能不要再写互宠小甜水了(晃晃晃),有意思吗(晃晃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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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落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