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空山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破境

光阴碎境流如雪，霜华涣散烟作云。

旭光跃虹照金山，山沉山底山上山。

茫茫白雪中，温云廷蓦然睁开了双眼。与四周一望无垠的白不同的是，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他的睫毛上抖落下绒花，从他脸颊滑落。

他动了动身子，忽觉手上的鱼竿沉甸甸的。他将无钩的鱼竿挑起，那鱼竿瞬时变成了一条白绫瘫软在他手中。他抬起手，把白绫蒙在眼上，从雪地上站起身，身下掉落成山的积雪。

温云廷从衣襟里摸出一对翡翠耳坠，望着潺潺流淌的湖水静立了良久，随后扑通一声将耳坠沉进湖里。

“这个结果如何啊？”前方传来一道轻柔的少年声。

温云廷觉得耳熟，又觉得这声音沉闷得像是从地底墓穴里传出的声响。

只见一阵白雾随风飘来，湖面忽然凝结出冰花，整块湖面瞬时冻结成一面冰镜，一朵傲人的红梅落到了冰面上。温云廷闻声抬眼望去，定睛一看，才觉那冰面上殷红的花哪是什么梅花，分明是身着一身血衣，坐压着雪云的白野。

“如你所愿。”温云廷回答他道。

“当真如此？”白野笑问温云廷道。他见温云廷志气全无，失去双眼后整个人形同死尸，继续笑道：“你果真是个无情的人啊，竟真抛下你的小师妹就独自出来了，她可为你杀了不少人，这些命债要多少年才还得清呀……见到黎霜了吗？”

温云廷面无表情，就算听到“黎霜”二字，也平静得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白野道：“黎霜在被我唤醒后，原本是有情爱的，可惜了……可惜天意让你遇见慧玹，可惜慧玹让龙王和赤狼王找到我，让我为你俩打造了这个可以逆改天命的虚空之境。可惜黎霜要让你爱上慧玹，遗忘她。我的好徒儿，你父亲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父亲……温云廷双膝的骨头似被冰冻裂了般，他的身子随着被风摇摆起的道袍在雪地中晃了晃。

“徒儿，这一切本不该如此的。”白野走至温云廷面前，抬手覆上他的眼，问道：“徒儿，你的眼睛痛吗？”

“你原本无需割眼的。”白野如是说。

温云廷的身子再次晃了晃，始终没有作答。

“温云廷，你怨吗？”

温云廷，你怨么——好似黎霜坐在雪鹿身上，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他。

温云廷，你敢怨么——温玦厉声问道。

云廷，你在怪我吗——一个身穿赤狼族服饰，头上盘着细辫，胸前挂着色彩斑斓的玉石的陌生女人问他。

温云廷紧紧盯着面前的陌生女人，却在她脸上看不到清晰的五官，只看到她的眼泪像高山上的圣水，静默地流淌着。

温云廷迟缓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女人揩去脸上的泪。然而他刚一触碰到女人，女人瞬时化成一滩冰水，只见冰水中腾起雾气，中间生长出一株紫莲。

一阵强风忽然灌进温云廷耳内。温云廷只觉有绵绵清气爬进了他的眼眶。他看到远山的山巅上，一座金碧辉煌的金殿内坐着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仙人。那仙人轻扫拂尘，温云廷手中霎时出现了一把夜雪剑。

“温云廷，还不出剑！”仙人呵道。

温云廷顷刻间从远山抽离回来，抬手解下了眼前的白绫。

白野见温云廷摘下白绫后，竟然睁开了一双清明透亮的眼睛，明亮得好似深山幽谷里的一汪清泉。他看着温云廷，神色讶异地问道：“你竟然还有一双眼睛？”

温云廷回复他道：“这都多亏了你。”

“是吗？”白野觉得好笑。

温云廷握紧夜雪剑，冷声道：“你的死期到了。”

白野闻言，更加笑得张狂，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杀得了我。”言罢，抬手翻转出白色木牌，整个人腾至空中，犹如一朵妖艳至极的罂粟花，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那木牌中竟有邪气跑出，纷纷钻进地下。须臾，只见大地震颤，雪山崩塌，白雪被黑土掩埋，霎时有成千上万的亡灵从地下裂缝里钻出来，张着血盆大口，亮着獠牙，向温云廷狂奔而来。

温云廷将夜雪剑抛至空中，从眉心划落一滴血珠溅在夜雪剑上，口中念道：“阴阳无极，雪灵圣尊。吾以血祭，奉神除秽！”

言毕，那血珠融进剑身后，一道白光从尖端迸射出来，散成万千白羽，似流星般从空中冲刺到地面，形成巨大的羽剑，纷纷刺向亡灵。凡是被羽剑刺中的亡灵皆变成冰块，永远被封禁在雪中。

白野见温云廷受困于亡灵之中，一时半会近不了他身，于是转身向云端走去，准备到空中慢慢观看。他刚走上云阶没几步，便见一道金色流光朝何归山的方向直冲而来，快如闪电。眨眼间，一把金剑便席卷着滔天的气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白野。

只听一声巨响顿时响彻云霄，大地被金剑扎出了个深不见底的裂缝。温云廷闻声，见地面裂开，无数亡灵滚落下地缝，又有数不清的烈鬼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地下爬出来。

一道金光闪过裂缝，一个身穿金色战袍，手握肃杀剑的女子立在裂缝之上，神情肃穆地凝视着黑黢黢的深渊。

温云廷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女子，一时目瞪口呆，那女子也偏眸瞥了他一眼，随后又回过头去，似不认识他般。只见深渊里升起袅袅红烟，那红烟渐渐化成一个白发男子，似云烟般飘向地面。

何之尧微微蹙眉，再次提着肃杀剑冲向白野，却扑了个空。

白野不知何时已坐落在云端，戏谑地看着何之尧。

“啊呀呀……又来了个想杀我的人。”白野挑着脖颈前的一缕白发，神情散漫地看向地面的温云廷和何之尧。他刚说罢，忽然有一团黑风从山林中涌来，一个身穿黑袍，容貌俊美的男子带着一众妖兵赶来。

山景弈手握残月双刃弯刀，厉声道：“白野，你杀我族人无数，今日死罪难逃！”

又听一阵刀剑交击的声响从身下传来，只见天边有一群身穿灰蓝道袍的修道人士御剑而来，正与地面的烈鬼激烈地打斗。

白野见此情形，眼中空无一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这么多人想杀我……你们这些伪君子，今日又要作何理由取我性命啊？”白野望向温云廷道：“我的好徒儿，你真要把手中的剑指向我吗？难道你真的认为是我害你至此，使你如此痛苦的吗？”

温云廷沉声道：“你罪孽深重，天理难容。”

“罪孽深重，天理难容？”白野更加笑得癫狂，道：“天地生万物，万物舍弃我，天地也唾弃我，要我成人，崇敬鬼神，逼我成魔，又要将我斩草除根！什么天道轮回，什么冥冥众生，什么善恶有报，什么深明大义，什么救苦救难，什么歌功颂德，什么太平盛世，什么弱肉强食，什么帝王将相，什么赤子之心，什么平等公正，什么慈悲为怀！不过是当权者哄骗弱者的话术罢了！人世糜烂，造化弄人，我偏要逆天而行！我要搅烂这趟人世浑水，让亲人反目成仇，人人自相残杀，国与国交战不断，让世人凝视深渊，惊恐至死！”又对温云廷道：“你个无知小儿，你当你守护的是何天理，崇尚的是多么肮脏的正义！你若还想求生，应当与我为伍，绞杀这些虚伪的圣人！由此前去，才是真正通畅无阻的天道！”

温云廷见白野神情癫狂，魔性大发，连底下的邪灵也受到他的感染，能量剧增。他见白野在某一刹那似乎有了气息，像一个活物，但很快便被魔气吞噬。

“魔头！休要胡言！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何之尧对白野呵道。

白野藐视着何之尧，嗤笑她道：“小小剑仙，你能奈我何？”

“我奉崇炎真君之命，特来铲除尔等邪祟！”何之尧道。

白野轻蔑地笑道：“来呀，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

言毕，亮出银白血煞剑，准备迎战。

何之尧亦握紧肃杀剑，蓄力欲上前。

“住手！”一道响亮的女声从地面传来。

闻声，众人一齐看向地面，只见一个背着药箱，身穿姜黄色麻裙的女子正仰视着他们，虽紧张得簌簌发抖，面上仍强壮镇定。

是韫娘。温云廷心想，她恐怕也不再认得他。

众人一齐落到地面，听韫娘谈话。

“我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韫娘沉声道，像是已下定了决心。

比何之尧更为诧异的是白野。他歪着头打量着地面的韫娘，像是看一只妄想撼树的蜉蝣，觉得她的此番言论可笑至极。

“为何作此决定？”何之尧问她道。

韫娘道：“我命贱，活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实在艰难，我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仙子，你就成全了我吧。”

说罢，韫娘扔下背上的药箱，站在地上泣不成声。

温云廷闻言，见韫娘哭得伤心，许是想起了她那不幸的一双父母，还有死在战场上的胞弟，不禁也为她的经历感到心酸。

“他罪恶滔天……你！”

何之尧话还未说完，只见白野忽然从空中闪落，竟提剑一剑刺穿了韫娘的胸膛。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去死？”白野在韫娘耳旁冷声道：“何苦哀求他们，求我不就好了吗？我这人最擅长成全别人去死的心愿了。”

韫娘的泪掉落在穿透她的身体的剑刃上。她已得解脱，强忍住胸前的痛苦，苦心规劝白野道：“仙君，我知道你我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莫……莫要忘了迷途知返。”

闻言，白野双瞳微缩，感到难以置信。他故作冷静的脸顿然瓦解，愤然从韫娘体内拔出剑，恶狠狠地将韫娘踩在脚下，癫狂地笑道：“可笑！可笑至极！”

“一个求死的人竟然劝人求生！哈哈哈哈哈哈！各位圣君，你们可看到了？你们可满意了？”白野将剑指向温云廷，冷声道：“温云廷，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呀！来杀我呀！”

温云廷漠视着他，在他充满怨愤的脸上好似看到了一个孤身站在荒野里，手拿着一把木剑的黄衣少年。

“灵台幽山冷峻峭，吾奉衡心与天齐。”温云廷低语道。

白野，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