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山位于平洲大地西部,此地幅员辽阔,风景迤逦,是赤狼族狼化人部落的地盘。赤狼王温玦引领赤狼族昌盛两百余年,从无外族敢越界与赤狼族为敌。温玦生有三子,个个天资聪颖,才能兼备,因温玦崇尚武力,孩子也受其影响,英勇骁战,凶猛如雷,唯第三子温云廷心性温顺,不喜枪剑,尚文弱武,不知从哪捡来一只绿鸟陪着,整日手拿书文,养花弄草而不受温玦重视。
一年,温玦腿上生了个拳头大小的恶疮,反复发作,无法直立行走,赤狼族有神医无数,皆对此疾束手无策。在众人都犯难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少年竭力的大喊声:“请父王允许孩儿为父王看病!”
温玦躺在床榻上,树皮一样满是裂痕的嘴唇动了动。他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虚声问道:“门外是何人在此喧哗?”
御医俯首回答道:“回大王,是三王子求见。”
温玦闻言,合上眼,道:“不见。”
一直矗立在床榻旁默不作声的大王子温佩忽然开口道:“三弟从小饱读诗书,听闻还对医学颇有研究,常上山采药为族人看病,在部落里小有名气。既然三弟对父王有如此孝心,何不让他来替父王看看,无论结果如何,也算是为父王尽份孝心。”
御医闻言,讪笑道:“三王子也曾到老臣这儿来求过学,只不过三王子看的都是一些不知名的野书,书中所言有诸多不实,不敢施于人身。三王子嫌老臣木讷,不善变通,不悦而去,倘若让他来替大王看病,若真看出个什么法子来,害了大王身体可如何是好?”
“请父王允许孩儿为父王看病!”门外温云廷孜孜不倦地喊着。
“罢了。”温玦睁开眼,道:“让他进来吧。”
须臾,大门敞开,光尘涌起,日光泄进晦暗的居室,侍女揭开层层纱幔,温云廷步入内室。
只见窗棂的光落在床榻前,温云廷跪在地上,散发编成的发辫上玛瑙玉石反着钝光。他身上穿的蓝色金丝纹绣衣袍袖口处掉了几颗珠子,刺绣被磨损成了线头,蓝衣已泛了白。
温玦被侍女扶坐起身,移目淡淡望了他一眼,道:“过来吧。”
温云廷起身走向床榻,掀开锦被,温玦的腿大片裸露出来,一股恶臭忽然从床榻上爬下来,众人纷纷低下头。温佩忍不住微微蹙眉,屏住了呼吸。
温云廷轻手揭开浸满脓水的纱布,将恶疮细细观察了良久,诊断道:“父王这恶疮是由山中的邪气所致,非一般药草可医治。”
温玦闻言,幽幽地说道:“听说你对医术颇有研究,对传统医学不屑一顾,那么在你看来,我这病该如何医治?”
温云廷垂首答道:“孩儿自小就常出入御医院,所学所识皆源于传统医学,孩儿不敢忘本,更不敢诋毁。孩儿曾在族中见过几个民医,听了些偏方,觉得有趣,便留了几本民医所撰写的书看个趣味,不想被人恶意曲解,让我百喙难辩。孩儿不才,学识浅显,医术不如御医院师长老练,但父王若肯信我,我在族中偏方上曾看到过与父王腿伤一样的恶疾,形如魔兽之口,喜腐食新肉,令人疼痛难忍。此病只需红竺莲一株做药引,配上三七、马钱子、苏木、姜黄等草药磨成粉敷上两天,便可见好转。”
御医上前道:“三王子所言配方老臣也听说过,只是这红竺莲生长于何归山千年不化的雪地里,极为难寻,是子虚乌有的神物。想找到此物,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温云廷跪在榻前屹立不动,沉声道:“有心者,天助之。孩儿会去何归山为父王寻此药物。”
温玦躺在床榻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床幔,问道:“我有多久没见你了?”
温云廷垂首答道:“回父王,两年有余。”
“今年多少岁了?”
“深秋后便十九了。”
温玦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叹道:“十九年了。你可知你母亲离世也将十九年了。”
温云廷常跪不言。
“现住哪个院子?”
“槐林园。”
温玦思忖良久,道:“想搬去哪个院子住?衔玉阁、清道院任由你挑选。”
衔玉阁、清道院是除大王子温佩的住所之外最好的屋舍,甚至好过于二王子温昌的住所。温云廷悄然偏眸,见温佩敛目不言,脸上却是不悦之色,遂垂首道:“孩儿谢父王恩赏。槐林园我住惯了,迁屋事多繁琐,新宅不如旧宅暖......”
温玦没等温云廷说完,闭上眼道:“随你。”
“回去吧。”温玦将头偏进帐内,似是困意来袭。
温云廷闻言,俯身跪别温玦。
天光不亮,楚楚怜地,才申时就和要入夜时没什么两样。温云廷脚刚踏进槐林园,从小便开始服侍温云廷的侍女春杏立即迎上前来,见了温云廷就欣喜道:“听闻大王想要赏赐王子衔玉阁?方才大王子那边刚派人送来了几件过冬的衣物和用品过来。”
“大王的赏赐我没领。”温云廷低声道。
犹如一盆冷水淋上头来,春杏沮丧道:“王子这是何故?”
“今日若真领了恩,往后恐再无安宁。”温云廷说完径往院里走去。春杏跟在身后喋喋不休道:“再无安宁也比住这绿瓦冷墙好呀!眼看快要入冬了,王子的寒疾从未根治,年年发作,都是这破屋惹得祸!这些年来,风来墙挡,雨来谁人帮助过我们?王后虽去世得早,大王子也不该这样对你,让你一直住这冷院……”
“够了。”温云廷停下脚步,叹气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母后也不会......”
“王子何出此言!”春杏止住温云廷的话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要从鬼门关走一趟的,就算是王后也不例外。王子不必将此事怪罪到自己头上。”
“罢了。”温云廷道:“往事不必再提,治父王的腿伤要紧,你快帮我收拾行李,我要去何归山一趟。”
“何归山?王子去何归山作甚?”
“去采治父王腿伤的药。”
春杏见云廷意已决,深知再怎么劝说也无用,便不再多言,从衣柜里抱出刚送来的两件较为暖和的大氅,一件给温云廷披上,剩下的一件留着和食物一并备上。
春杏望着温云廷心疼地道:“王子此去何归山,若真采得草药回来,大王必定会明白你的孝心,将你常记在心里,往后任谁也不敢再欺负咱们。”
温云廷接过包袱,看着如长姐般无微不至照顾着他的春杏,忧心道:“我走后你要保重,平日里少与人闲说,当心祸从口出。”
春杏领意,将唇抿成一条缝。
温云廷拿起包袱就要出门,却被春杏一把扯住衣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梳篦大小的匕首,悄然塞进温云廷手里,低声道:“路上若遭遇不测,可用此刀防身。”
温云廷接过匕首,心里五味杂陈。
“去吧,记得要照顾好自己。”春杏含泪道。
温云廷刚走没两步,屋里倏然飞出一只绿莹莹的青鸟,围着他的头顶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小枣。”他将青鸟引到肩头停下,轻抚了一下鸟儿亮丽的羽毛。鸟儿像是对他将自己遗忘在屋里这件事颇为不满,俯身轻啄他的手指。温云廷轻声道:“差点把你忘了。”
言毕,带着小枣走出院门,跨上棕色宝马扬长而去。
春杏望着云廷带着小枣远去的背影,泪如雨下,对着山路长声道:“要早去早回啊!”
此行五百里路,一路往北,从人烟稠密处走到地广人稀,从青山绿水走到雨林盆地,从遥远的山峦走到一片白雪皑皑。何归山常年积雪,是极寒之地,鲜少有人愿意为了红竺莲去大海捞针,温云廷孤身一人前往何归山,虽是为了父亲的腿伤,也是为了重返故地。
多年前,赤狼王温玦曾带着族人迎春北游整月,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在何归山下驻扎停留一日,温云廷因此与顽皮的兄长二人一同攀上何归山。他们三人头一次一起在山坡上滑雪、打闹,冰天雪地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青鸟在他们三人的头顶上盘旋不去,任他们怎么撵也撵不走,温云廷便将它留了下来,踏青结束后又将它一并带回荠山赤狼族部落,因其通身青绿,形如青枣,遂取名“小枣”一直养在身边。
此次重返故地,小枣显得异常兴奋,一直往何归山的方向鸣叫,像是将要回到故乡的天涯浪子。路途上,冰雪褪去之地,泛黄的山峦冒出星星点点的浅绿,飞鸟在枯败的田野间徘徊盘旋,莺鸣雀和,小枣也加入其中,待玩闹够了又飞回去找温云廷。一路上秋日山光尽收眼底,不眠不休骑行了数日才到达何归山。
温云廷在山下安置好马儿,带着小枣登山。小枣展翅高飞,在空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云廷开路。
只见整片山峦冰雪茫茫,寒风掠过,带来山巅的飞雪,凝结在云廷的眉目上。温云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行,耳畔除了风声,只剩脚下清脆的踏雪声。爬了一个时辰后,温云廷蓦然抬头,见身前是耸入云霄的悬崖峭壁,身后是无垠的苍穹和大地,凛冽的寒风刮着悬崖上的积雪,汹涌而至,他身上披着的灰色大氅被风带走,他赶忙转身去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领带从手中滑走,大氅翻飞在苍茫的雪地上空。
他身单影薄地矗立在悬崖半山腰,望着白茫茫的山脚顿感惘然若失。
小枣飞在空中,回头见温云廷的大氅被风刮走了,转身似箭般俯身向山下冲刺而去。温云廷想追上去叫回它,却不慎脚滑,从山上滚落到山脚才停住。他浑身裹满雪,艰难地爬起身,转身时却见一个老翁蓬头垢面地悄然站在他身后,双眼旋涡似的直盯着他,吓得差点又是一跤,幸得老翁伸手援助才没再次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