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第1章 第 1 章

子时刚过，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恍若一张巨大的黑布笼罩着灯火几灭的百态人间。

此时，并州刺史府火光冲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大堂的正中，并州刺史汪勉良那孔武魁梧的身材如山一样，横躺于地一动不动，宽大粗糙的右手还紧握着一把大刀，全身上下只有脖间致命的一刀，那刀口处仍在淌血。汪勉良周边还有五具横尸，那是震惊看到本坐镇指挥的汪勉良居然不敌对手，而从院落的血雨腥风中杀进来为汪勉良助力，却轻易被人利落抹了脖子的。

张天的火光中，成河的血流漫延。

白清平一身黑色死士衣，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近乎涣散失神的双眼，右手强撑着滴血未沾、寒光凛凛的长刀，恍恍惚惚，颤颤抖抖的半跪在汪勉良的尸首旁。现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只剩下他一个喘气的。

“白清平，你都心痛死了，你还在强撑着什么？”

确实是心痛死了。

十五岁学成文武艺，那时满腔热血，壮志满怀，就想卖与帝王家，做一个对朝廷和百姓有用的人。通家之好的大哥哥李前川那时是白清平心目中的大英雄，从为家乡杀山贼到为国家杀敌贼，在西北当着威风凛凛，正气浩浩的镇边大将军，大哥哥恰从边境给当时寻出路的他来信说，他那般有志气，他的麾下正需要那般热血满怀的好儿郎，兄弟俩并肩作战，裂土封侯封王指日可待。

白清平觉得大哥哥李前川是自己的知己，懂他，看重他，赏识他，给他机会，他觉得自己好有用，好开心激动。朝廷当时律法是：凡民年二十为兵，六十而免。按说，他当时想要从军报国，还不够岁数。但有了大哥哥的照应，一切都不是问题。

热血酬知己，于是，白清平便毫不犹豫的单枪匹马去西北边境军营投靠了李前川。而后，心甘情愿抛弃用性命血汗拼来的军功，死心塌地成为李前川的那支暗暗培养而不为人知的死士队伍的总指挥，成为李前川铲除异己的一支暗箭，一把尖刀，爪牙，恶狗，扶持李前川步步高升，裂土封侯封王。

“清平，我们一百三十五兄弟，前前后后去投靠豫王，一十三年，一百三十五人，如今只剩你我二人。当你看到此信时，应只剩你一人矣。看你想提线木偶般任凭豫王操纵驱使，死到临头，想阑风，志先，近思，临轩，敏行……一百三十三个兄弟，被豫王利用到渣都不剩，当了鬼还糊里糊涂，我实不忍看你落得同样后果，步同样后尘。

豫王精明，城府甚深，算计了得，画饼厉害，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只可共苦，不能同甘。

我们当了他的刀，当了他铲除异己的死士，本就不见天日，他还残忍的喂我们毒，所谓护心丹，那只不过是他操控我们的毒药，根本就不是什么凝神护体的保养丹药：按时吃，确实凝神护体，功力大增，筋强骨壮，实际是意识被暗控，对主忠心，疑心难生，听话乖巧，黑白混淆，丧失自我而浑然不觉。不按时吃，心如刀割，痛若凌迟，神情半清半昏。断绝之，则痛不定时，死不定时，神识归己，得以灵醒自主，但武功会渐退，行动会受困，终不得好死。

我们都太过信任豫王，每天都乖乖按时吃下他亲手投喂的毒药。我们把他当大哥当大英雄，相信他，崇拜他，跟随他，扶持他，我们都那么听他话了，可他却给我们暗暗投毒，把我们当牵线的狗奴才傀儡工具来控制算计驱使，毫无情义，可恨可怕。

刀口因刺杀任务卷了，残了，断了，缺了，不锋利了，任务失败，便被毫不犹豫的嫌弃丢弃。会安生病，万里手腕受伤，雪歌中箭，浩然断臂，楼辛腿残，哪一个不是因为豫王派出去铲除异己而落下的毛病，但哪一个有得善终？说扔就扔，说弃就弃，只可共苦，不能同甘，是那般的寒人心肠，我们其余人还被豫王继续忽悠画饼算计操纵，无人惊醒了悟。

一十三年了，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结果，福都被他李前川享尽了，难都由我们兄弟当尽了，糊里糊涂，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杀害忠良，满手血腥，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糊里糊涂，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杀害忠良，满手血腥，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白清平刚看到照英的遗言时，一百三十五个兄弟，确实只剩下他一个了，而他揭露的事情，件件真得铁板铮铮，鲜血淋淋，白骨森森。

白清平在既悲且痛中震惊悚然。照英生前以玩笑逗乐方式暗哄他吃下的一颗糖，在他死后的遗言中，白清平才知道那叫香雪丸，是慢慢克制并化解护心丹之毒的。吃了香雪丸，护心丹蒙住的心口因在大悲大痛大惊的心情刺激下，翻涌着呕出大口大口的心头血，迷雾一般的心境瞬如强光照明，李前川所说的话，所吩咐的事情，前所未有的清晰残忍狠辣，白清平顿觉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白清平的脑海反反复复浮现着最后一个好兄弟，好朋友照英的遗言，对照铁一般的事实，是啊，整整一十三年，李前川什么都有了，成了高高在上的豫王，拜将封侯，异姓封王，已经封无可封，还不满足，还想上天。而自己被利用操纵到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身份，自我，自由，光明，健康，家人，兄弟，朋友，生命亦在流逝……

李前川就那么心安理得的坐在由兄弟枯骨累成的王座上，功成名就，锦衣玉食，享无边荣华富贵。

白清平跪在一百三十四个兄弟的牌位面前，已经暗暗疯过了好几回，恨恨的想过了好几回，要拿着李前川送他的奔腾刀，在一百三十四个兄弟的牌位面前一片片的剐了李前川，为照英他们报仇雪恨，就算赔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敏锐的李前川似乎已经嗅到了一些悄然生变的东西，不等白清平发难，便不让白清平进高手如云，守备森严的豫王府，只从王府中派出使者传密信：刺杀并州刺史汪勉良。

汪勉良身为一州刺史，武艺高强，功绩赫赫，府上拥强兵壮马，不可小觑，但李前川给白清平就那么十个死士，说好的有援手，都死绝了，鬼影还不见一个。

他剐不成李前川，还得隐忍着悲愤怒意的接受李前川的驱使，还如往昔那般，杀个利落，干干净净。在万般痛苦与杀戮中，白清平本可以轻轻巧巧，灵灵活活的避开，却因万分悲痛愤怒到万分愧疚及万念俱灰，生生挨了汪勉良的一记摧心掌。

心，确实是要痛死了，却还没死。

空气中都是血腥烟火混杂在一起的冲味，白清平的脑海混沌清醒交加，一边咳喘，一边呕血，一边癫狂的发笑，一边悲痛厌恶的自我催命：“白清平，一百三十四个兄弟都死了，你不去陪他们吗？”

“白清平，你还有脸活吗？跟你来的兄弟都死绝了……”

“白清平，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杀害忠良，满手血腥，你所作所为早悖初心，早已罪该万死！闭眼倒下吧，死了就不痛了……你那么蠢，被人利用操纵到失去所有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好活的？活着继续浑浑噩噩的当刀，当狗，给人操纵利用到骨头渣都不剩，才觉得畅快，有用吗？”

白清平心中万分难受，又是作呕，又是哽咽含泪，自暴自弃的闭眼松刀倒地，就等着烈焰扑身，等一切都化为灰烬，他的心，应该就不会痛了。

越来越热了，那是烈焰越来越扑近了。

接连哐当几声，那是一边的屋檐被烧得接连砸下了几条火梁。

照英的声音却不断在耳边响起：“清平，最该死的是李前川，而不是你，休存死志，快起来跑！跑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被李前川找到，在剩余的日子里为自己而活！去晒晒久违的太阳，吹吹柔和的清风，去拥抱光明与自由……”

“清平，休存死志！”

“清平快起来！”

“清平，不要闭眼！”

……

白清平忽然猛地睁眼翻身，一双眼直绕过前边的火墙，盯着高高的黑沉天幕，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雄鹰的长啸，白清平万念俱灭的心内，先是重翻上要把李前川千刀万剐的滔天彻骨恨意，而后，心中不知道是被照英的话勾起了渴望，悄悄化变成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重获那失去多时的自由与光明。

心中有了渴望，死心便熄灭，白清平恨恨的想道：“我为什么要死？！蠢又怎样？满手血腥非我意，老天都不让火梁砸烧到我身上，就是让我活着！傻瓜就不能活吗？无情无义，辜负真心的李前川才该吞一万根针，死于刀山火海中！我就要活！才不让李前川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