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帛玉将剑收回了伞中,辜轶回首看去,回廊下叶沉心嘴角噙笑,也不知何故发笑,他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吩咐道:“把叶锦玉带下来,别让他再开口胡乱说话。”
“放纵局面衍变至此,这个烂摊子就交叶惜水去收拾吧。”
水榭上的几位主角都走了,叶惜水将今晚的事由解释为“叶帛玉近来疾病缠身闭门不出,友人忧心情切才会冒进到潜入叶家探望,孰料被叶锦玉所误会,其情可谅……仅是一场意外。”一径忽略了话语中的漏洞和不足之处,众人颔首接受了这个说法,飞速作鸟兽散。
谢枕汀却是一路跟着叶帛玉回到了他的院子,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屋里。
叶帛玉将那把油纸伞在墙角搁下,回头来面向他。
谢枕汀抢先说道:“不必解释,我不好奇。”
又道:“不论你会不会武,武艺如何,身世如何,我眼中所见,从前、当下都只有‘叶帛玉’,无一丝更改。”
“不过……”
叶帛玉听见对方一步步走来,二人距离渐近,谢枕汀压低了声音,低沉中又透出无尽温柔之意。
“有一点让我不能不在意,你的剑法虽绝妙,但让你出剑时你并不开心,如若心中有伤怀的事,可以对我说出来排解……”
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牵住了他的,叶帛玉不禁一笑,也蜷起五指轻轻搭住那只手。
二人相携到榻边坐下,叶帛玉沉默片刻,启唇道:“我的身世……是八岁的时候,有了血脉不明的说法。”
三十多年前,叶家诞生了一对姐弟,一名叶存敏,一名叶存清。二人自幼亲密,形影不离。可在一次远赴异乡的行旅中发生意外,混乱下叶存清被贼人劫走,从此音讯全无。叶存敏由此性情大变,终日郁郁寡欢,脸上再不见笑影。直到十四岁时父母为她定下婚约,结识了未婚夫季绍轩。季绍轩性恢宏,潇洒豁达,与他相处来往间,渐渐的叶存敏又会笑了。
这之后不出两年,叶存清竟自己回来了。
走失了那么多年,叶存清的容貌、性情早已与幼时迥异,更变得阴鸷偏激、愤世嫉俗。料想这些年他在外面定是吃尽了苦头,家人对他便有百般纵容,叶存敏更是如此。
唯独一点没变,即使叶存清仇视、对抗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亲眷,叶存敏对他而言仍是不同的,在这世上他视叶存敏为唯一的亲人,他只在乎自己的姐姐。
可姐姐却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
叶存敏十八岁与季绍轩大婚,九个月后,她艰难地生下一名早产儿,季绍轩为这个孩子起名帛玉。
两年后,叶锦玉出生了。
他们一家也曾拥有寻常的幸福。
一直到叶帛玉八岁那年,他在娘亲的房间里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帐幔下叶存敏和另一人躺在床榻上。走近了却看清那人不是季绍轩,而是舅舅叶存清。
撞破这一幕后不多久,叶帛玉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很快病情就愈演愈烈,药石罔效。
叶存敏认为是叶存清下的毒,终有一日在叶帛玉的病榻边和季绍轩的叹息声里下定了决心,她转身走出去,拔出剑冲进了叶存清的房间。
事情闹大了,姐弟间的丑事也被一并撕扯开来,一地狼藉。
叶存清被叶存敏刺中一剑后又哭又笑,连连痛呼,祈求他的阿姐过来摸一摸、又或抱一抱他。
叶存敏紧握那把染血的剑木然枯立,不肯看他一眼。
叶存清眼底浮现怨毒之色,抛出惊人之语:“阿姐为什么会以为是我下的毒?”
“不知道近亲间诞下的孩子生来就是不同的,会被上苍做出独特的标记?先天不足、体弱、残废,又或是……眼盲?”
季绍轩忍无可忍,出剑刺死了他。
没有人向他问责,对外只称叶存清身染奇疾,一夕暴卒。那之后他们甚至不敢让叶存敏和叶帛玉出现在季绍轩面前。
没多久,叶存敏和叶帛玉一起失踪了。
大多人只有松了一口气,无人去追查他们的行踪。
“那一两年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会治好我的一双眼睛。”
“她带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尚、尼姑、道士、巫师……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无所不用其极。”
吞香灰、往身上抹符水、服用紫河车熬出的偏方、隔着布用烧好的石头烫眼睛、用桃木剑击打头部……
不知是哪一样脏东西吃坏了肚子,夜里他腹痛如绞,爬起来一阵阵吐血,身后叶存敏低声啜泣着,继而靠过来伸出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则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时他只是孩子,几乎没有一天不感到痛苦难捱,他开始恨叶存敏。
但她的痛苦和恨意竟完全压过了他的。
在她之下,他感到自身的恨意渺小得无力,轻盈得像浮萍。竟连恨都做不到完全去恨,更多时候还会对叶存敏产生怜悯。
“两年后,兄长将我从那座庙里带了出来,母亲该怎么办?我没有问,后来也没有过问她的下落。”
“我回到叶家,一切已经太迟,父亲去世了,弟弟厌恶我……”
“我逃避了太久,并且一直在逃避,从前我逃避母亲,后来我逃避小弟,或许就因为这样一切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我竟对小弟出剑……”
谢枕汀感到叶帛玉突如其来的动摇,抵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下去,环住对方的肩把他揽进怀里,“那些年你也是个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我说实在难以想象,你还能像今天这样好,如若换成是我……”
“那是因为……后来我进入了白萼楼。”
叶沉心坚信他是季绍轩和叶存敏的孩子,叶存清的妖言只为了惑众,以掩盖自己毒害叶帛玉的罪行。回到叶家后,叶沉心执意要叶帛玉参加白萼楼十年一次的大选,叶帛玉知道此举是为了让自己被叶家接受,若他成为家主的亲传弟子之一,自然无人敢在背后嚼旧事的舌根。
大选上叶闻渊出题,要弟子们进入洗剑池感受“天/行地势碑”后任意画出一幅图,此碑林共有一千二百八十六座石碑,上面有百年来无数前辈先人顿悟或大成后作为印证留下的剑痕、刀印。叶帛玉进入其中抚摸过二十四座石碑,冥冥中若有所感,掏出墨石纸张当场就开始作画。
他画好走了出来,时间仅过去了六天。
叶锦玉则在里面呆了二十多天才出来。
直至一个月过去,所有弟子都完成了考题。叶闻渊从那许多画作中择出了人选,宣布这十年由叶帛玉进入白萼楼。
叶帛玉进入楼中后,起初却连兵刃都不愿意选。
叶闻渊问他:“当日你为何只摸了二十四座石碑?”
“那些石碑上留存的杀气犹在,气势凶悍,伤人伤己,不应该多看。”
“不错,你明白这个道理已是个中佼佼者,那些贪多、自视甚高的弟子,后来承受不住,大多都晕死在石碑前了。”
“如今不肯选用兵刃和这有关?”
“家主,我可以说实话吗?”
“自然。”
“弟子无意习武。”
“哦,为何?”
“受了伤,会流血、会疼,甚至会死,我自己都不愿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与其说不喜欢、无意,你倒更像是惧怕的样子,害怕刀剑伤人?哈哈。”
“看来这回我是选对人了,你这样的,该生在静念禅宗,叶家百年也出不了一个,稀奇啊。”
“……”
“到底是孩子,认知有限,又是何人告诉你,只有以争斗、凶戾之心才能入武道,佛家的慈悲、大爱之心不可以吗?”
“世间万法千道,究其根本不过凡夫俗子妄图追求‘天人合一’之境,探求天道,把握法则。那是何境界?身与天地融,魂与乾坤举。一念之间,三千世界任意遨游。又或守心如玉,观心如镜,映照一花一世界。三千世界或花中世界,尽在一心一念。”
“问道者前赴后继从古至今苦苦寻觅的,都为了达到这一境界的‘道’。”
“武道同样。兵刃、武器、功法皆不过用以‘格物’的工具,各人悟性不同,只看从何处开悟,若你不像其他武人,不动杀念不沾血腥也能格了那物,何乐不为呢?”
“我有一法门,不用耗尽光阴心血数十年如一日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大道,也能接近大道本源,让人更清楚、更详尽地感受这个世界,你目不能视,理应不能拒绝。”
……
“弟子叶帛玉,先前无知冒昧,望师父宽宥,请师父赐教。”
他习武,从一开始就只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
他从“草木心法”中格物致知,观照出大千世界,心境豁然开朗。那些过往的痛苦和阴翳再不能日夜纠缠于他了。
观览尘世,无论浩瀚或平常,重要的是皆能映照出身在此间的自己,从中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人了。
于是叶帛玉潜修“草木心法”近十载后的决意是:我不会用剑,也不会做武者。
我只要做俗世里的一个普通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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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