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舟几乎刚一沉底就转醒了。
纯净的灵气疯狂涌入身体,受伤处传来细密的错位声,修补速度之快,令赵行舟感到心惊。
五感奇妙的力量充盈,枝芽于体内有秩序地包裹脏器,疯狂生长,随后皮肤表层隐约传来一丝胀裂感。
赵行舟不明所以,翻身睁眼,正面对上张天茂近在咫尺一张扭曲的大脸,遂呼吸一窒,险些溺水。
二人从灵泉水中往上爬时,略显狼狈。
饶是张天茂见多识广,此刻也面露诧异,“你到底是个什么妖,再生速度竟可以如此之快!”
身体有所恢复,头痛却并未减轻,赵行舟皱着眉道,“不清楚。”
又道,“有个事我要问你,你可知‘惊春’就在昆仑?”
“我知道,怎么了?”
“刚才我不小心用了引剑诀。”赵行舟疲声道,“惊春对我有回应。”
“什么?”张天茂一惊,立时向东南方看了一眼,“难怪了……只是没想到你再生为妖,还能驭得了飞剑。不是说引剑诀至少要金丹往上么?”
赵行舟又退回去,将头沉于水面之下,勉强使自己保持清醒,没说话。
转生为妖,却可以筑基之力引剑成功,这的确很反常。
重点是,若惊春还在,他于秘境中将更有一搏之力。
可惜多半凭自己眼前的处境拿不到,又不想再麻烦张天茂,还是先算了吧。
张天茂施诀将自己全身衣物去水,赵行舟浮出水面,游至岸边,问他,“你可知是谁将惊春带回昆仑的?”
“那自然是……等等!”在赵行舟上半身抬出水面的同时,张天茂表情一变,盯住他,“你、你怎么回事?!”
“什么?”对方话题转换得太快,赵行舟一愣,反应有点没跟上。
“你怎么、怎么……”张天茂在岸边围着赵行舟走了几个来回,半天憋出一句话,“刚刚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忽然变了模样?”
此种变化并非指五官上具体的改变,而是体态乃至全身的一种微妙变化。若说赵行舟来之前还是少年模样,经此泉水一泡,就如新茶煮水,竟莫名长开了些。短短半柱香的时间,看上去已然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赵行舟同样意外,察觉到体内生长和皮肤表层的胀裂感逐渐平息,他皱眉,调动灵气感受了一下,忽道,“确实不太对劲。”
随即目光错愕,抬头与张天茂对视,“我好像变强了一点。你感觉到了吗?”
原本的筑基中高阶实力,如今竟已快要摸到金丹的门槛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张天茂眯起眼睛,仔细盯着赵行舟看了几秒钟。
终道,“对不住兄弟,你现在实在是太弱了,我看不出来你变强在哪。”
这就和让一个人趴在地上判断蚂蚁的力气似的。哪怕此蚂蚁从搬运一个小沙子换成稍大一点沙子,它终究还是沙子。于实力级别高出太多的人来说,相当于没变化。
赵行舟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虽知道张天茂说的是实话,他还是笑着骂了一句,“你小子……”
话没说完,天师府邸正门方向忽然穿来一声闷雷般的破裂声。
而后几乎是同时,内阁门被一股强劲的气流冲破开,席卷起门外一阵暴雪入内!
池边二人皆愕然。
室外人未到,门栏和窗棂已经冻上一层寒冰,迅速裂成蜿蜒的冰体。
随即有人踏入,脚下遍布碎裂的霜纹。
说时迟那时快,在二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张天茂忽觉侧腰一重。一层青蓝仙光从他周身乍现,竟是紫霄世传的镇峰法器被动对他开启了护身法阵!
随后张天茂人如飞杵撞钟,整个人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像炮弹一样砸入水里。
阵势之大,几乎掀出去半个池子的水花。
张天茂:……
回想五十六年前,他爹将峰主之位传于他时曾说,若有朝一日惹上了实力远高于自己的仇家,记得往紫霄峰跑,那里有他祖宗留下的天级法器,关键时刻足以保他一条小命。
如今这个祖传的天极法器却仙光频频晃动,几乎让人一脚踹得破了防。
赵行舟则愣是被水花从泉池中冲了出来。
他淋着水抹了一把脸,看向沉底的张天茂,错愕不已!
什么情况?!
张天茂呛了几口水,好容易爬上岸,听头顶有人端着冷淡的嗓音开口。
“惊春是不是你找人动的手脚?”
不用看都知道来的是谁。
刚刚弄干的衣服此时湿透彻底,张天茂痛骂,“陈时易,我可去你的吧!这就是你问别人的态度?”
话音一落,长剑已悬于张天茂头顶,霎那间压迫感裹挟着煞气斩落,逼得张天茂往水里又是一沉。
来者语气不轻不重,若不是隐约有杀气溢散,倒还以为此人只是随口一谈。
“人在哪?”
张天茂被压在水中,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那人一眼,豁出去道,“行,你今天最好把我杀了,不然我……”
说到这,张天茂忽然一怒之下硬是抬起头来,朝着另一边嘶吼,“靠,你就是这么当兄弟的!枉我平时对你这么好,你就看着他这么对我?!”
被吼了一顿的赵行舟:……
实不相瞒,以他还未及金丹的实力,在近距离接触这道极蛮横的剑意后,哪怕是余波,也压得他几近窒息了。
眼下能站起来,实属意志力坚强。
不知为何,在张天茂吼完这句话后,悬于头顶的剑却始终没有向下一寸,连同池边那个人的脚步一并凝顿住。
赵行舟踉跄着回到池边,拉起水中分外狼狈的赵天茂,一时脑子也不清楚,只得道,“你小子仇家这么强,找我来有什么用,一起赶着去投胎?”
言罢,见驭剑人不知为何没了动作,顿觉机不可失,加重声音,“出这么大事,虚微子呢,还不赶紧传音让他过来!”
张天茂闻言,没有顺赵行舟的力往上爬,而是一脸呆滞得看着他。
他心想,不是吧,这种情况下还要瞒?
随后又想,是了,这家伙消失一百多年没跟实事,大概不知道陈时易对惊春的保护欲有多病态!遂压低声道,“别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二百年前就不对付,再瞒下去你兄弟我家底儿都要被霍霍光了!”
见张天茂对他使眼色都快使抽筋了,赵行舟一愣。
他忽然脑子一清,想起此人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问的是,“是不是你在惊春上动的手脚。”
遂后知后觉,第一次抬头向池边人看去。
紧接着,赵行舟心底生出一丝震动。
不仅因为此人身上穿着凌绝峰特有的云纹服饰,更因为此人满袖剑气流于全身,形意非凡。饶是赵行舟上辈子天赋绝世,此时也不由得叹一声,世间竟还有如此适合练剑的身骨,当真是惊人!
再看其人,眉眼极深,俊美无俦,情绪被一层霜色遮去了,不甚明朗。然而目光极具穿透力,带着眼底一丝难以言述的晦暗神采,正与他相望。
此人既认得惊春,又出身凌绝……
莫不是他故人?
可惜他对此人毫无印象,记忆一片空白。
赵行舟与之对视了足有好一会,方才维持着些许茫然,转头看回张天茂。
遂似想通了什么,他眉间逐渐簇起一丝无奈,犹豫片刻,还是缓声开了口。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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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陈时易入门,只一眼便看透了泉边的两个人。
张天茂旁边那个男人极年轻,半截身体沉在水中,神魂有损。
是一只妖。
不仅脸和身体与那人全无相似之处,连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神,都没有情绪。
全然是陌生的。
那道目光只传递出一个信息,他不认识他。
陈时易忽觉眼底如针扎般刺痛了一瞬。
遂轻吸了一口气,心中淡漠地想。
不是他。
百年的时间太长,从无人肯提起他,好似这人凭空便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寻人无数,即使再像,亦无人是他。
何况眼前人是最低劣的妖物,与他,没有半分相像之处。
既然不认得他……
便不可能是他。
陈时易再度睁眼,浅扫了一眼陌生男人,便将视线落在张天茂身上。
“是不是你找人在惊春上做了手脚。”
这话甚至连一句反问都不是。
眼下只有这个答案。
亦只能是这个答案。
虽心中确定此事与那人定毫无关系,可胸腔内仍莫名生出一股郁气,纠缠着他的呼吸。
惊春,陈时易想,你怎么敢的呢?
却不愿再想,张天茂突然打惊春的主意做什么。他作为昆仑一峰之主,又非剑修,要一把自己都难以驾驭的飞剑,做什么呢?
他没想,杀意几乎从剑中渗出滴落时,被张天茂一句话截于空中。
“你就看着他这么对我?”
字句如锥刺般涌入耳内,瞬间,又令他停顿在原地。
记忆被撕开一个口子,纵不刻意去想,亦历历在目。
诚然,他和张天茂性情相去甚远,自很久以前就不对付。
初时张天茂修行压他一头,总出言挑衅,后来打成平手,话也少了,再后来,完全不是对手。
每当张天茂不敌他,又觉得认输面子上过不去,就要去旁边观战席搬救兵。
年复一年,次次开口都有那句话。
“你就看着他这么对我?”
起先不觉得有什么,再后来听,只觉得刺耳。
是凭什么觉得喊来的人能管得住他。
又凭什么,表现得如此亲近,轻易便说得出这种话?
有人随风落在场内,一身松垮的形意,却偏偏神气从不见散。来人单手压制住他的肩膀,笑意轻漫,“好了,别打了,再打有人该哭了。”
每当这时,陈时易脸上会带着厌烦挥开肩上的手,冷声道,“别碰我。”
张天茂则在地上吼得活像杀鸡似的,“赵行舟,你少污蔑人,老子会哭?开什么青天大玩笑!我爹都打不哭我!”
鹤钧飞剑扫射而出,逼至张天茂的咽喉。
他眉间厌烦更重,道,“闭上你的嘴。”
记忆如光影破碎。
目光落在虚空一点,不挪动,也不波动。
闭上你的嘴。
陈时易忽而厌烦地想。
张天茂,你为何要表现的好似那人就在场一样。
又何以轻易便说得出口这种话。
他的剑早已不再是鹤钧。
陈时易神色晦暗难辨。
早在一百年前,有人负剑望过他,便不再是鹤钧。
此生最后一次微笑,那人神态一如破旧下沉的春风,放浪不羁。
说,“我不信命。天道要我做什么,我偏要逆行。”
说,“陈时易,剩下的路,你替我走完。”
于满目的鲜血中,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逼出一个字,便被浑似骄阳般的纯烈剑意自上而下的贯没。
疼痛深入骨髓,如沸水滚珠,令他在迷失中,几乎难睁双眼。
而后,又有人似相同的口吻来问。
“他是谁?”
这一刻,即使目光未动,世界却在晃动。
自胸腔内生长出一股深重的郁气,随惊春剑动,随某人脸上一瞬间捕捉到的神意,随着他的呼吸以及过往无数破碎又相似的影子,几乎破出皮肉。
世间只知昆仑南仲君阴晴不定,锱铢必较,危险至极。
却无人知道。
从此之后,他不敢再面对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