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舟神海浮沉,于白茫茫中看见数道长影。
先是雪中立着的惊春剑。鞘结了寒霜,由于常年无人问津,不见锋芒,衬着些潦倒。
而后是惊春旁的一棵树。主干枯瘦如骨,枝叶歪张,常年不见光,几乎呈现出嶙峋坎坷的生长姿态。然而其中肆意澎湃的生命力却令人心惊。天光被厚重的云掩盖,这棵树将根深植于大地,蛮横地生长,长到能活为止。
最后是一道不甚清晰的人影。
不知从何而起的灯影摇晃起来,场景突变,风雪没了,有无数船承载灵魂的萤火顺河而下。背后血月如钩,恍似还位处远古的战场中,只是多了一个参天大树。树冠大得遮天蔽日,其上开满不知名鲜花,花苞呈紫棠色,密布枝头,为阴森的河流增添一丝绮靡。
树下站着一个冷白色长袍的男人。不知是谁,不知样貌,赵行舟看在眼中却觉得熟悉。
下意识觉得,只要这人回过头来,他就该认得他。
可这人叫什么名字,与他有什么关系?赵行舟想了片刻,感到混乱,又茫然。
他如同深陷梦中,仅凭神识游走于世。这时从开满鲜花的树上飘下一缕金色,在血色的月光下灿若星辰,正落在那人抬起的右手中。定睛看去,是一片金色的莲花花瓣。
同时,对面人似有所觉,回首望来。
霜色道袍衬鱼尾灰内襟,袖口云浪翻滚。待赵行舟看清那人的脸时,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此人负手而立,气势锋芒毕露,眉目清利,脸上有隐现不明的笑意。恰似春风料峭,霁月破云。而唇下又有一颗很小的痣,如一点丹青,泼落在傲气绝世的风骨上,平添一丝风流不羁之相。
分毫不差,竟是赵行舟的生前身。
怎么可能?
百年岁月如一道鬼影闪烁于眼前,如梦似幻。赵行舟惊愕之际,觉得不可能。
他生前血肉早在祭剑的一刻就分崩离析了,尸骨炼化,身死道消,天下人有目共睹,不可能找得回来,更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而后转念又想,这里是什么地方?是秘境,是秘境中的某处福洞,福洞……
对了,他还在福洞。
赵行舟思绪一清。
洞天秘境超脱五行,幻境重重,不能以常理论之,福洞亦是如此。
以神魂飘在空中,赵行舟冷静下来,审度眼下的状态,又莫名联想到曾经。
曾经他在试炼第四层的大福洞中邂逅半仙,对方道骨通体剔透如玉,魂体更有完整的意识,足以可见生前其修为是何等通天。
可出境后,他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馈赠,只得到了对方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记忆中仍然可以浮现半仙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贫道今日从你这取走一些东西,算作替你存着。”
“他日你若活得下来,意欲取回,贫道在这里等你来拿便是。”
赵行舟入境之前,满心以为这疯子是在他神魂记忆中做了手脚。却没想到,这“取走”、“取回”之物,可能远不止是记忆。
再看,百年前的生身虽摆出了神情,可眼中无光,活脱一具没有魂的傀儡,只是捏着金色花瓣,僵硬站立。
一时也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他对于自己是人是妖这件事本没有太多执念,可生前身毕竟是生前身。
碎了化了倒也罢了,若反之,那还是要取回的。
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个身体是真实的,那么就算他不能用,也必要毁在自己手里。
否则若让别人见到,或被有心人夺舍占用,膈应也要被膈应死了。
赵行舟心烦意乱地想着,飘过去接近生前身,面对面再欲观察时,忽觉眉心滚烫刺痛,然后生前人手中的金色花瓣开始发光。
随即,赵行舟头痛欲裂,跌入浮浪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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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凌绝峰自古人丁稀薄,因门下弟子只能修剑道,拜师门槛极高。该峰历届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门下弟子在入金丹境之前,不可出昆仑一步,违者逐出师门。
这个规定听上去严厉,其实在情理之中。金丹期是剑修的起点,金丹之前剑修无法使用引剑诀,武力与同水平修者相比,不仅没有优势,还有明显的劣势。昆仑剑修又是天下赫赫有名的一类人,如此下山若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不够给宗门丢人的。
也是因为这项规矩,让赵行舟孤身一人在凌绝峰上苦熬了十几年,没出过宗门一步。突破金丹的时候,赵行舟御着勉强能动的剑,以随时都能摔死的姿势,在昆仑五岳之间转了几圈,直奔昆仑之巅。他这番动作倒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修为进展神速,只是一想到终于可以脱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凌绝峰,下山去吃香喝辣,就兴奋得睡不着觉,恨不得去山顶嚎上两嗓子。
这消息一传出去,昆仑上层地动山摇。一向修身养性的虚微子一拐子破了谢海生闭关的门,直接问,“听说你大徒弟仅用十二年就从炼气入门直破金丹境且习御剑不过一周就敢登顶逐月台?”
谢海生“哈哈”了两声,算作承认,头次见这位掌门连说这么长一串话不喘气,怪稀奇的。他没有把欣慰表现得太明显,装作一副平常的模样,“掌门消息好灵通,这小子从来胆大,我收他那日便看出他是个爱闯祸的苗子。”又道,“鸡毛水平就敢爬观云山的顶?你莫要与他计较,学艺不精,摔不死了拉倒。”
那时逐月台对内部开放,登顶不算闯祸,顶多算是不知天高地厚。大约是看破了谢海生虚伪嘴脸,虚微子不动神色往外瞧,“这样的修行速度闻所未闻,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可是出息多了。”又道,“听说你去年在西洲又收一徒?”
谢海生道,“不错。”
虚微子用拂尘顺着昆仑之巅的方向扫了下,“如何?”
谢海生笑道,“我不知道。”
虚微子也笑,“师侄,做师傅的不能偏心,但说无妨。”
却不料谢海生笑着摇了摇头,“掌门师伯,我是真不知道。你见识多,你来算吧。这风火双行,和雷水双行,哪个更厉害一些?”
虚微子听罢一愣,分辨着谢海生的表情,逐渐难以置信,“双天根几百年难见一位,总不至于让你十年遇见两位,不会吧?”
谢海生搓着下巴,“要不说邪门呢。”
虚微子拂须沉默了。
反观另一侧,赵行舟再落下地时,凌绝峰月明星稀,已是筋疲力尽。
他将剑串置于剑带,背负在身后。该剑出自天下第一铸剑师张宏景之手,取名二字“惊春”。谢海生与张宏景乃故交,此行特意为他去求造了这一把剑,作为下山践行的师礼。赵行舟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强烈的喜爱,唯这柄剑,他心仪至极。
负剑穿行过高挺的一片云崖,月色澄洁。这片竹林养了十年,都是他一手分株,埋枝,供新竹生长。他路经打坐宅舍,庭前竹林耸立细密,偶尔歪斜一根,颇具意境。此处月下景色甚美,赵行舟虽然身体累,但心情好,不由得驻足欣赏了一会。
不巧就看见有几根竹子沾了血,看位置和分布,大约是有人受伤后往回走,身上有血,沿路留了痕迹。
赵行舟打量片刻,皱起眉头。
山上活人一共三个。谢海生乃昆仑第一剑,实力已至大乘,先不论了。他赵行舟在昆仑虽不能说打遍同辈无敌手,但破了金丹境,是不会随便吃亏的。眼下有可能混这么惨的,无非一个人。
同为师兄弟,又共同在凌绝峰生活一年,听上去好像关系还行。但事实上赵行舟与那小子的关系相当一般,打十次照面未必说得上一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把对方当空气。
这种情况赵行舟一开始也没料到。
他本以为憋了十多年,山上来个活人,应该是好事一件。
不成想他这位师弟生性寡言,又莫名其妙继承了凌绝峰目无尊长的传统,遇事不肯服一点软,和听话沾不上一点边。
起先赵行舟想学着其他几峰同门的样子,调侃几句,逞一逞做师兄的威风。不料只能换来对方的轻嗤冷笑,眼神都不屑得给一个。
时间长了难免无聊,有天赵行舟说,“师傅不管事,当初若不是我每天去紫霄打了饭带给你,你饿都该饿死了。这样都换不来你一声师兄听听?”
见对方仍然没反应,赵行舟扒拉着手边草,心有不忿,又道,“早知道让你喊一声师兄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可怜你。我给阿福喂吃的,它还知道给我摸两把呢。养只狗都比你小子有良心。”
不料对方突然受激一般,回头盯着他。这一眼下来隐含屈辱,眼似刮骨,很有些狼狈,只咄咄地问他,“你说什么?”
这番话不知那个字刺激到了对方,听对方咬牙切齿,几乎带着恨意,“赵行舟,你凭什么可怜我,又以为自己是谁?”
唉,十几岁,正是自尊心比天高的年纪。
这大抵是相识两个月来听过对方最愤怒的一句质问。自知失言,赵行舟不再说话。
而后不欢而散,一年过去,两人再没什么交流了。
如今赵行舟突破金丹境,下山前夕在竹林看到血迹,停顿片刻,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他在宅舍房后找到了陈时易。陈时易勉强靠在墙上,身骨瘦削,却如霜中败叶,零落难堪,手中沉甸甸攥着一柄断掉的剑,死撑着不肯倒,也不肯撒手。只有鼻腔和唇齿不住往下滴血,落得满襟都是。
赵行舟看了一眼陈时易的伤情,大约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十年前他刚来昆仑不久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凌绝峰地广物博,灵息浓厚,常年只被这么两三个人霸占,昆仑中不满这个现状的人不在少数。可惜碍于立宗祖训,不可更改,便常有些其他峰的弟子借着切磋的缘由,私自发泄这种愤慨。
刚入昆仑时赵行舟什么都不懂,谢海生又是一个除了修行什么都不管的人,所以这种亏他没少吃。也幸得各位同门下手不留情面,让他的皮肉好了伤伤了好,早早就修了一身好筋骨。
陈时易年仅十六,如今修行不过一年,还在炼气阶段。伤成这样,说明对方修为远在他之上,输了不丢人,受伤再重总有伤好的那一天。
可断人武器却意义不同。
赵行舟打量着陈时易手中那柄断剑,样式并非出自凌绝峰,断口平整,几乎没有打斗痕迹,是被人刻意削断的。
再去推断,应该是有人给了陈时易一柄剑,又轻松将其削断。
此举不为切磋,不过是有意折辱罢了。
于是他倚在后门口问他,“谁给你的剑?”
陈时易听有人来了,蹒跚着步子往前挪,对此充耳不闻。
赵行舟“啧”了一声,动了动手指,惊春斜飞而出,没入陈时易前方两步远的木头里,再问他,“是谁给你的剑?”
只得到冷冷一句话,“与你无关。”
赵行舟走至他身前,抽出惊春,皱眉看他,“我最后问一次,是谁给你的剑?”
少年神情疏离,忽而泛起冷冷一丝笑,“说了,与你无关。”
连问三句,赵行舟耐心尽失。他一把扯住陈时易的前襟,迫使他抬起头来,压着火气盯着他,“难道没人教过你,别人问话的时候,要好好回答?”
全家都死光了,这句话问得简直可笑。陈时易以为他是同旁人一样折辱他,被迫仰起脸与赵行舟对视时,有明显的惊怒。他唇齿间鲜血淋漓,遂从喉咙中吼出一个字,“滚!”
赵行舟没想这么多,只是牙根痒了一下,强忍着没把人掐死。
师兄弟关系处成这样,全昆仑未必有第二位。也难怪出去被人教训,就这狗脾气,谁见了不来气?
赵行舟懒得再多说。手一松,不再去研究那柄断剑的来历,转身走了。
而后二人又很久没见过。陈时易辟谷之前,没太多口腹之欲,日常以野果粗粮充饥,大约一周去伙房一次。
有次去观云峰伙房的路上,听人陆续谈起几天前的一次切磋。是有一方专门找上门挑战去了,双方都是金丹初期的实力,打得不可开交。
那时陈时易一心都在修行,无心留意其他。是故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赵行舟下山前曾上过一次龙砚峰。
八荒三百四十二年春,赵行舟当着两峰首席弟子的面硬折了台上人的剑,而后蹲下身,对着躺在地上的龙砚弟子笑,“李少微,我知道你看不惯凌绝峰,有什么意见对我说便是。”
“欺负我师弟,算什么本事?”
大梦一瞬。
所有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连同生前身一同消失殆尽。
风云变幻,赵行舟倏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是一抹游魂,不知为何,身处昆仑之巅。
昆仑之巅终年覆雪,受护山大阵所限,不见雨雪。
此刻却暴雪如屑,天地浩浩,几乎将视线淹没。
九州七十一年,阴历七月十五。破败的道观大门敞开,位中四方仙桌上,魂灯燃如冥火,隐在暴虐风雪的小小楼阁中。
无数不入鬼域的游魂被灯吸引来,如同河流汹汹涌进道观,赵行舟也被裹挟其中。他们像饿死鬼般张牙舞爪,贪厌地嗅着空气中甜美的味道,拥簇在灯中三尾活泼的魂魄小鱼旁边。
灯中有三条半透明的蓝色小鱼,看着像灵魄小鲤。
灵魄小鲤整个鬼域一共三条,极难饲养。据传食其之一可令魂魄超脱五行,不受束缚,食其之二可凝结神海,是晋升鬼仙的必修之路。连食三尾,恐怕长出血肉,再生为人也不在话下了。是真正的逆天改命,翻转乾坤之物。
赵行舟觉得荒谬,灵魄小鲤乃奈何川的镇川之宝,是鬼王的心头肉,眼中珠,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还是在昆仑?
想必还是幻境作祟。
游魂不似生灵,许多神魂残破丢失,逻辑不清,多凭欲念和本能行事。当然,就算是有思考能力的高级鬼魂,在灵魄小鲤面前也绝难保持冷静。
未等赵行舟想清楚处境,鬼魂们忽然翻涌起来,嘶吼着向灯内扑去,想要抢夺吞噬。这时道观大门“咯哒”一声,被闭上了。
众魂这才发现桌前阴暗处,还站有一人。
那人以背对门,背力挺拔,大约刚逢恶战一场,落得伤势不轻。他双手轻力撑桌,自始至终不曾动作,只是在关门之际,稀落地轻笑一声。
“都不是。”
他唇齿间满是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前襟,视线正穿过虚空处的赵行舟。
那张脸的五官与记忆中的少年吻合,却更锋利,更轮廓分明。眼睛冷似刮骨刀,不再满是憎恶和愤怒,反而沉下去了,偏执得露骨。
“传说不假,鬼域当真有轮回簿。”
他鬼气缠身,说着,从衣襟中掏出一本被血浸透的簿册,发顺着肩滑落。
手有些抖,像要呈现给什么人看。
“鬼王反复说上面没有你的名字,我不信。四十年了,怎么会没有。”
剑从身后无声息隐现,随着他笑意敛去,咬字声息沉落,凭空开口,一寸寸出鞘。
“可是真的没有。”
金光如浪潮暴涨,剑势浩汤,凛然盛大,逼得鬼气满屋乱窜,无处躲匿。一时间屋内跟滚油煎肉似的,激起无数道阴森凄厉的惨叫。那人充耳不闻,看着什么都没有的一处,眼下一层阴郁,道,“赵行舟,你睁开眼看仔细了。”
“奈何川里什么都没有。”
嗓音沙哑,轻飘如雪,又随百鬼哭嚎声轰然斩落于地。
“躺在里面,根本看不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