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婆娑,简易宅舍有风穿堂而过。
栅栏外,竹林成片密密的耸立。色青,竿茎粗壮,又生长得很高,竹叶在冷风中飒飒作响。
昆仑常年覆雪,寻常植物难以存活,所以该类竹其实是一种灵植,生性耐寒,名“云崖”。其竿可做梁柱、棚架,搭置建筑,千年不腐;竹篾韧性优良,可编制各种粗细的小玩意儿。笋味亦甘美,鲜食烹饪皆宜,有安神养气之效。
这种竹在修真界并不罕见,百年前颇受修士追捧。赵行舟眼下身处的宅舍,就是由这种竹子搭的基底。
室内家具很少,除一张床外,还有一桌二椅,简约得不像有人生活过。
墙边置有一个竹质书架,陈列书不少,但是大多纸页泛黄,陈旧不堪。
赵行舟走至书架旁,手轻抿过竹条。屋内清冷,毫无人生活的痕迹,偏又一丝灰都擦不下来,甚是反常。
书架上陈列的书无一不熟悉,他抽取出其中一本,随手翻了两下。
纸张不过凡物,放置百余年,又有被人翻阅不知多少遍的痕迹,纸页翻卷,薄薄一层,相当脆弱。眼下赵行舟不过用手一撇,便有裂纹出现。
空气震荡一瞬,竹林深处传来微冷的气息。
一丝霜气顺着纸窗缝隙游进屋内,轻轻缠住赵行舟翻书的手,遂漫过破碎的纹路,结出一层白霜。
竹林深处,陈时易独自静坐,纸张似乎同样在他的眼睛中开裂,流泻出一丝艰难的不忍。
无人说话。
空中飘起小雪。
赵行舟手中的书,是一本高阶符咒秘典大集。旁边批注字迹潦草,油灯下勉强看得清楚。
酆都束鬼咒旁注有“无甚大用”的字样。
灵宝道门秘诀旁大言不惭写着“狗屁不通,误人子弟”。
双修秘术旁则是“讨巧之法,不务正业”。
翻了几页,唯有鸿蒙日炎真决和心元破法剑诀旁,批注有“尚可”和“还行”两道字样。
赵行舟不禁嘴角抽了一下。
鸿蒙日炎真决乃剑修高阶心法,不才百年前赵行舟用得天下闻名,单论此诀精深,天下无人能比。而心元破法剑诀更是他自创剑诀之一,于同级别法诀中当属出类拔萃。
这是他唯二的成名技。
但这种批注别人夸也就算了,由自己写出来,未免有点不要脸了。
且没想到这种满纸狂言的书,竟会被人留存至今,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时间追溯到下午,缚妖锁解开后,赵行舟与眼前人没有太多可说的话,便想回门下侍寝室。
只是还没走就被人握住手臂。陈时易大概看出了赵行舟离场的意图,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看那神态,但凡赵行舟再走一步,这缚妖锁就不用解了。
对方很久没有松手的意思,赵行舟便率先说明了自己接下来的去处,不料对方手的握力不松反紧,“你不随我回凌绝?”
“不合适。”赵行舟又把对付张天茂的那套说辞拿出来,“别人不知内情,只会把我们的关系想得很低俗。你若有事,随时传音与我便是。”虽然他并没有此人的传音牌。
不想陈时易脸色阴沉不定,道,“我不合适,难道张天茂就合适?”
张天茂自然也不合适,但至少赵行舟跟他相熟。
反观陈时易,若就此回凌绝,赵行舟没有记忆,委实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讲真话不合时宜,假话又说不出口。赵行舟只得道,“眼下昆仑皆知我是张天茂的门下侍。既如此,你就不要再参与进来了吧,免得多生枝节。”
“张天茂的门……下侍。”这三个字重复得有些艰难,陈时易目中掠过一丝暗沉的冷光,道,“张天茂虽为一峰之主,但实力之弱,不堪一击。我也是凌绝峰峰主,有什么他能做我不能做的,你不如告诉我。”
张天茂目前化神巅峰,只比赵行舟生前修为低了一点,已是不堪一击。那他现在成什么了,纸糊的吗?
见赵行舟一时语塞住,陈时易恨声又道,“你就这样看重他?”
赵行舟沉默了。
思忖很久之后,他开口道,“我可以跟你回凌绝。你既无所谓,我自然更无所谓。但我有个前提。”
赵行舟抓住额前揉了一把,“你别再三句不离一个张天茂了,行吗?我只有这一个要求。我真的头疼了。”
陈时易:……
如此,二人一路无言,便终于回了凌绝峰。
- -
一百一十五年未涉足此地,本以为会有什么变化,登山后却发现与当年如出一辙。
就连曾经住的地方也一如原样,包括他最后留下的书本。
只有居所前这片云崖竹林范围扩张了数倍不止。无人打理,还能这样顽强生长,令赵行舟深感意外。
随记忆找寻住所,赵行舟轻车熟路,只是进屋时,见身后之人一起入了门,这才诧异地看着他,“你跟进来做什么?”
陈时易皱眉,“怎么了?”
“难道我走错了?”赵行舟对着熟悉的屋内摆设仔细看了一阵,见没有异样,方道,“还是说,你现在也住这?”
这个“也”字用得很妙。话一出,陈时易始终盯着着赵行舟的目光突然顿了一下,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缓慢地偏移开了。
赵行舟可疑地盯着他看,直把陈时易盯得后了一步,面上挂不住,遂难堪道,“我自有可去之处。”
赵行舟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方却并未走,而是又抬起头来盯着他。
陈时易神态极冷,惯常端着无甚表情的脸,也只有像这样略带恼火看着他时,彻骨寒意从眉间化开一瞬,才更像是个生动的活人。
与赵行舟对视僵持许久后,他终是再度移开视线,拂袖而去。
赵行舟则目送他走了一程。
月光扫在他涨拂的衣袖和飞扬的袍尾上缀着霜重,云浪纷飞,把那道笔直挺拔的背影衬得如剑锋开刃般,敞着开阔的锐气。
隐约间,倒与师傅的身影重叠一二。
曾经谢海生也是同样一套衣服行于宗门。师傅活得随性,服饰不常打理,背影没有这般孤高,更不似此人这般不近人情。
思及至此,赵行舟忽又心生感慨。待人走后,他从怀里掏出传音牌,灌了一丝灵气进去。
没过多久,传音牌里张天茂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干嘛,要还钱啦?”
“赊着赊着。”赵行舟好脾气应付两句,又道,“问你个事,陈时易可是我的师弟?”
“嗯?”张天茂声音突然来了精神,“你想起来了?”
“没有。”
“嗯??”
“我只是这么猜而已。”赵行舟抓着传音牌分析道,“我是谢海生的首徒,拜师往前的事历历在目,只有后面的事有些想不起来。陈时易出身凌绝,对我态度一般,岁数又摆在这,总不会是我徒弟。我粗略想了想,他只能是我的师弟。”
“他对你态度还一般?呵呵。”张天茂笑了一声还不如不笑,“那对我这态度算什么,惨绝人寰?”
赵行舟顿了顿:“你还真别说。”
张天茂以为此人终于要发表和自己同仇敌忾的言论了,却听他又道,“我瞧着陈时易天生一把该练剑的骨头,当年拜入凌绝门下,算他眼光不错。如今他修为登顶,剑意浑厚破体而出,想必也是延续了我凌绝勤修不辍的好习惯。日日苦练,方成大才!唉,真不愧是我凌绝出身的剑修,个顶个出类拔萃。”
“谢海生这徒弟收得不错,我还算满意。如此也不怕后继无人了。”
……
张天茂:“凌绝峰狗都不去。绝交吧。”
遂率先断了传音。
赵行舟:……
于是才有了赵行舟无事翻看书本的一幕。
然而顺着窗隙游进来的霜气,又让赵行舟意识到,他这位陌生的师弟可能并没有走远。
人修炼至渡劫这种境地,自不必睡觉。而凌绝峰中心域灵气之盛,不亚于紫霄山的灵泉,赵行舟亦难得不觉得困倦。
他沿着门前小路向竹林深处走去,不多时,看到一处空地。旁侧置着一尊圆形石桌,旁边凳子上坐有一人。
天上雪下得久了,此人大概是自坐下就没动过,衣袖垂落着意冷,全身被一层雪均匀覆盖着,连眉睫上都挂着霜色。
那个浑身浴血的心魔消失不见。唯他一个人坐在云崖竹林包裹的雪中,看上去有些寥寥。
心魔不在,意味着这人该是恢复常态了
待赵行舟走近后,陈时易终于抬头看向他。那双凤眼眼尾上挑,眉峰凌厉,冷冽倨傲,眼底又流动着一丝意义不明的暗光,好似透过无尽风雪去看他,看了他颇久。
赵行舟率先出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出门时只是猜测此人就在周围,没想到还真的就没走。
昆仑有结界,凌绝会下雪已是奇怪。
此人为渡劫期大修者,却连护体防雪的修为都不动用一分,大半夜的白白挨着满身雪水,更是奇怪。
果然,心魔缠身的人不能用常理来判断行为。
赵行舟在意识到陈时易背后血影是心魔时,不可谓不吃惊。
心魔,意味着修行进入瓶颈,更有人会因道心不稳堕入魔修。此类人大多在修行境界上难有突破。
然而眼前这位师弟的心魔却是反常,不仅时有时无,对他自身修为也并无太大影响,一身剑气精纯至极,修为直逼封顶,不曾有分毫要魔化的倾向。
当然,最奇怪的还得是他陈时易的心魔,为什么赵行舟可以仅凭肉眼就看见?实在是离谱至极了。
正当他想不通,陈时易忽道,“你把我的书弄坏了,却什么都没想起来,是不是?”
你的书?明明是我的书吧。
赵行舟稍作停顿,说了声,“抱歉。”
书曾是他的书,但由人保管百年不损,单这份珍视,他也不该随便弄坏,这句抱歉说得应该。
“不过,书架上那些书虽然不是凡品,但也不至于找不到。且上面已经被写得乱七八糟,你若真想留存,及时拓印才是上策。何以……”
赵行舟顿了顿,就这几张破纸,何以有收藏的价值。
陈时易用一种不甚明朗的眼神盯了他许久,方才沉下声音,道,“九州十一年,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若有朝一日入轮回前,有什么是一定要做的。”
“你说,你定会在躺在奈何川里最后看一眼人间,才算不留遗憾。”
他嗓音磨损,一如门前残风卷过的碎雪,又道,“你说话一向不着边际,我不曾当真过。”
“我说,入便入了,不过是从头再来。”
“何必……多此一举。”
积雪裹挟着五感,散落如屑,不多时已埋过脚踝。
他垂眼,看着自己惯常握剑的右手,掌心伤痕纵横,食指第二骨节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神色静寂。
“后来我在奈何川里找了很多年。没找到。”
遂笑了一下,鼻息霜重。
“又怕你把我的话当真了。”
风雪漫过眼前,频频有竹叶不撑,落下一抔彻骨的寒意来。
二人衣袖相继荡在空中,数尺之外,赵行舟一时无言。
即使各说各话,对方眼中仍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在凝聚,夹杂着深重不宁的气息,堪堪便要从天边积压的云层中沉落。
赵行舟分辨再三,只勉强看得出无望。
对方如静守于一方困境,这种逼仄无望的情绪亦令他感到不舒畅。
所以此人大半夜在此处坐着,就为了回忆人生?
赵行舟思忖半晌,无法,便走上前。右手双指并拢,掐指再握,最后挥至眼前。
一个复杂又相当流畅的剑诀。
对方既是他师弟,又对过往表现得如此情深意重,他合该要表示一下关心。
有火从赵行舟的指尖燃起,虽微弱,但在铺天盖地的雪中仍灿若一簇烈阳。
赵行舟想,凌绝剑修当属天地最自由洒脱之辈,怎能受过往所累?
于是把这一小簇火苗伸于对方眼前,向他示意,“你看,我这鸿蒙日炎真决虽然小是小了点,但……”
话还没说一半,指尖这簇烈阳就因修为不撑,砰然四散开来,如萤火逃逸,又为纷纷坠落的雪花镀上一层岩浆色。
赵行舟愕然。
一百年没用过的成名技,现如今弱得只能化雪花了吗?
遂话也说不下去了,脸色不是很好看。
不料下一秒,陈时易的手径直握住了他的手。
握过来的手微泛冷意,伴随有一丝凛厉彻骨的浑厚气息涌入赵行舟手中。霎那间,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簇还未完全溢散的火光已于指尖暴涨。
火光逼人,几乎燎了二人的头发。
“你想说什么?”陈时易于火光中沉沉地望着他。
在滔天的烈火中,就着迎面扑来的无尽雨水,赵行舟抹把脸,勉强把剩下劝导的话说完了,“你看,这鸿蒙日炎真决……你不如也学学,别整日下雪没完。凌绝以前没有这么冷的,又没个活人可说话,好人都该冻出癔症了。”
没有修为蔽体,五感尽数被灼热的气息充斥着,陈时易眉间沉霜亦被炙烤着。赵行舟在冰火交加中摆不出一个正经表情,与他两两对视。
对视久了,竟莫名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松懈恍惚之意。
好似乍冷还温,又似惊蛰春雷过境,寒冬崩裂开缝隙。
陈时易薄唇微微抿了一下,道,“我会。”顿了顿,又道,“这法诀又不难。”
……
听这意思,莫不是在挑衅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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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