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州城本就热闹,又是秋月节,入了夜,月朗风清,天上万里无云,地上川流不息。
街上处处都能买着玉轮灯,两人也就不急着挑,在满目的灯火下迈着悠闲的步子,相伴而行。
这天的夜市与别处赶集时也差不了多少,街道两旁店铺门大敞,地上支起各式的小摊。祁宁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一路走来大都只在卖怀州特色的铺面摊子处多加停留,听卖家或是林致桓说说这些东西的用处或是来历,偶尔捎上一两件。
比起来这买东西,祁宁更享受和林致桓一起走在令他熟悉而又怀念的热闹之中,不做别的,只想和他随心到处看看,说说话。
路过一处卖面具的,祁宁驻足,挑挑拣拣拿了一个看着横眉竖眼的,转身给林致桓戴了上去。见他戴着面具的样子,祁宁伸出一指点在他的额心处,笑笑说:“我还从没见你露出过这么生气的表情,也就只能靠这面具让我看一看了,就是没你本来的样子好看。”
林致桓将他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放下,握在手里,问他:“人都爱看别人和颜悦色的样子,怎么你却想看我生气?”
“人都爱图新鲜,这个理由怎么样?”祁宁答。
“无可反驳。”
等他看够了,林致桓摘下面具,顺道给摊主付了钱,接着转手给面前的人戴上,对他说:“我也没见过你这副表情,也让我看一看吧。”
祁宁也戴着面具任由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他:“怎么样,看够了吗?”
“够了,也没你原本的模样好看。”
林致桓笑着答完,没等他摘下面具就又说道:“你要是喜欢,可以继续戴着。”
“我不喜欢戴面具”祁宁摘下面具后说,“我想让你看到我真正的样子。”
这句话让林致桓怔愣了下,很快他又笑了起来,说:“我看着呢,一直都是。”
玉轮灯便是仿着满月做的灯,灯形如球,外表圆润,里头却不像常见的灯笼那样有支架撑着,中间只放了个灯台,顶上留了小口,边沿穿着细线,一根根汇成一股,被人用心编织了,接在细长的灯把上。灯台上烧着的是掺了萤尾石粉的蜡烛,发出的光莹白清亮,恰如夜幕中的月色。
他俩按着各自的喜好,各买了一盏灯。两人选的灯本身倒是差不多,区别只在于祁宁选的灯把是木制的,上面刻了流云纹,而林致桓选的灯把是墨玉制成的,仿照竹子的样子雕出了竹节。店家还给取了名,一为“云中月”,一为“月下竹”。
等夜已深了,他们也就提着灯回家去了。人影渐稀,明月依旧。
宣州,一辆马车穿过人流,拐进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道上。车里坐着的人在秋月节这天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连家里的秋露茶都还没喝一口,近酉时方归,正安心闭目养神。突然,车身有了阵不小的动静,车里的人眼睛都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就先与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对面的人动起手来,可挡下了几招后还是被人制住了命脉。
“许久没见,功夫倒是没落下。”闯入马车的人率先说了话,说完就松开了手。
“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驾车的人察觉到了车身的动静,起初还以为是没看清路压到了路上的石子,后来隐约听到车里有声音,可还没听清那声音就没了,随后又听到有人说话,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什么事,就是你家另一位小姐回来了。”车里的人答。
“哦!好!问大小姐安。”
“安,都安。”
忽然现身还动手以及答话的人,正是刚到宣州不久的池青。她往家赶时,看到了熟悉的车马,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你不是在外修行吗,修的什么?怎么做起事来跟个盗贼似的,不像话。”
“啧,怎么跟你姐说话的,你才不像话。”
掀开车帘,光透了进来,这对姐妹才终于不用摸着黑说话了。
“一点没变,就是看起来累了些”池青看着自己的亲妹妹洛贤说,“怎么,家里又让你出去办什么大事了?”
“小事,就是起早了,没睡够,又被你扰了清静。”洛贤答。
听了这一点也不客气的话,池青没有出言驳斥,只是笑笑,点了点头。
车厢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传来车轮碾过不怎么平整的石路面的声响。又拐了个弯,池青见洛贤仍望着窗外,却将话头对准了她说:“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也就这一两日吧。”池青答。
洛贤终于转过头看她,池青从她眼里分明看出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便不禁又笑了,对她说:“我要再不回来一趟,怕是你又要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我什么时候不认你了?”洛贤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在你……十岁左右的那段时间,还挺久的。”
“我那时是想一个人静静,哪就不认你了。”
“这样啊,那就是我误会了。”
两个人对视着,不说话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洛贤又把头朝向了窗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是青出于蓝的青,而我是才德兼备的贤。我总觉得这两个字就像在昭示我们的将来,你是池洛两家独一无二的青,而我还在竭尽全力去配得上这个贤字。”
池青看着她飘向窗外,没有停留在任何一处的目光,轻笑一声问:“你还知道我名字的来由啊?”
“我问过爹娘的。”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叫洛贤吗?”
“不就是我说的那样。”洛贤垂下了眼,不再看窗外。
“那估计是爹娘没好意思和你说,我知道的可不是这样的。”
洛贤抬眼看她,她又接着说:“原本是给你定了个‘闲’字,想你一生闲散富贵,可后来又怕传出去别人会说那两位对你不上心,轻视了你,所以就换了现在的字。”
见洛贤看着自己,神情还是那样淡淡的,池青往后靠了靠,一脸悠闲地说:“信不信由你。你要看上了我的这个青字,那就换换,以后你叫洛青好了。”
“不要。”洛贤立刻回道。
“怎么,是现在想开了?”
“想了很多年,还没完全开。”
在池青九岁那年,她有了这个妹妹。两人一起长大,她开悟修道拜师,带着妹妹习武,教她各种招式,尽管她在这方面不如姐姐有天分。池青常对妹妹说,她会和自己一样去寻仙问道。可到了差不多的年岁,两个人都渐渐明白,她们不会走一样的路了。
之后洛贤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池青,尽管她知道姐姐以前对她说的话并非有意的哄骗,那只是个没能实现的真心的期望。再后来,她捡起被自己长年搁置了的书,开始学着读书,算账。走不了池青那条路,她又想不到别的独属于自己的路,只能从父母早已安排好的两条路当中选一条来走。
走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两头摇摆,哪一条都走得磕磕绊绊的。原来,就连这两条她曾经看不上的路,以她的能力也是走不好的。
“那你以后呢,想好了吗?”池青问。
“没想好,也想不好。我没有自己非走不可的路,又不想停在已经走着的大道上看看两旁的草木丛里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真别扭啊。”
“是别扭,那又怎样?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你一样早早就选定了一条路,后来还能如自己所愿走通的。”
“那倒是。你这不是想得挺开的吗?”
“所以我说的是没完全开,不是完全没想开。”洛贤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说。
见池青笑的肩膀都在发抖,洛贤就连一个眼神都不想再给她了。等人笑够了,她又说:“反正我现在背着池家和洛家的两座山,总算是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累是累了些,但有爹娘在,坏不到哪去。”
“你这话让旁人听去,怕是要上赶着替你分担这两座山了。”
听到这话,洛贤的嘴角先是扯动了两下,终于忍不住也笑出了声来。池青看到她笑,反而没之前笑那么开了,脸上只挂着浅淡的笑意,能让人看出她心情不错。
“真有哪天你不想背了,爹娘也都背不动了,还有我在。”
洛贤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般,收了笑,顾自把身旁精心包好的一样东西递给了她说:“里头是爹娘爱吃的小菜点心,我路上顺道带的,你就说是你带回来的,两人见了能更高兴些。”
池青将她的手推回,说道:“既然是你买的,就照实说好了,何必让我占了这份心意。何况,我人能回家就够让人高兴的了。”
一听了她的话,洛贤马上把东西放回原位,懒得再与她多说了。池青见她这样,没忍住伸手捏住了她的脸,笑着说:“你这脸还和小时候一样,可见家里的事也没多让你累着。”
看她没有反抗,池青便又想着再多捏几下,哪知她竟突然张嘴咬了她一口,当场就在人手上留了两排齐整的牙印。池青讶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事?”
“还说我,你多大了?怎么不瞧瞧自己做了什么?”洛贤的语气里带着不满,脸上的表情却暴露出了她的得意。
“行,你是属小狗的,原谅你了。”
两人笑了一阵,洛贤想起一件事,对池青说:“对了,爹打几个月前迷上了西境那边传来的一种酒,说喝了不醉人,便成日成夜地在喝,一天少说也得一罐。他一月前染了病症,治好了,大夫说他是喝酒喝的,让他忌酒,可他偏不信,我和娘把酒都送出去了,他还能借口去外头找来喝。我和娘是说不动他了,你回来了,正好你去说说,兴许管用。”
“好,我去说他,保管他再也不敢喝了。”
又是一阵笑声过后,马车也到家了。两人下了车,正遇到在门外等小女儿回家的夫妻二人。两人见车上还下来了个大女儿,一时间喜出望外,忙跨着大步上前将两人一并迎进家门,一家子就这么说笑着往里屋走去了。
在怀州待的几日里,林致桓做到了自己先前在铃音岛对祁宁说过的那些话。他带着他游遍了怀州城,只图享乐。祁宁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太难得了,他把所有压在心上的事都抛在了一边,腾出了空,全心全意地去接纳陪伴他的人所带来的一切。那些足以填满他心里空出来的地方,甚至溢出。
令人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他们要出发去安阳城了。在这之前,他们又一次乘上了静岚的背,与它一起去了夕山。静岚在林家过着日日饱足的生活,可一说要回夕山,它是一点也不留恋,一到时候就载着两人飞走了。
夕山只剩一个还不知道要闭关到什么时候的师傅,三个徒弟都已经出了远门,回来的一个也待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再次离开修行多年的地方,去一个他还没去过的地方。去那要做的事必定不容易,但他有自己想要陪着的人一起,所以他心里的欢喜总是远多过忧虑。
来到夕山,林致桓又做了一回向导,带着祁宁在他曾经与同门随师修行的各处走了一遍,时不时说些他们师徒五人共处时发生的一些让他印象很深的事,有趣的,奇妙的,温情的。他太想让祁宁知道自己长到现在所有的经历,好像这样就能抹平两人之间近二十年的陌生。
暮色将临,祁宁随林致桓去了一座山顶,那是他在此生活多年来认定的观赏晚霞最好的地方。立秋后,山上有些叶子已经染了浅黄,等深秋之时,山间的红叶与天边的红霞相映,便会另成一番佳景。不过这时单看远处那金色幕布上几抹艳丽的火红,也够令人心旷神怡的了。
在最后一道金光消失前,林致桓拿出了一样东西。祁宁定睛一看,这东西在金光下亮得有些刺目,他瞧着眼熟,很快认了出来,问面前的人:“这不是你身上戴着的那个长命锁吗?”
“和我戴着的一样,但不是同一个。这一个是我回到家时托当年为我打造长命锁的金匠做的,昨日才拿到手,想送给你。本来这东西由我来送是不合适的,可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送你这个。我的长命锁是我爹娘送的,上面还有不确定是谁留下的珍贵符咒,陪我平安长大,我想你也能有一个。”林致桓认真解释说。
“既然是送锁,怎么不想着送同心锁?”祁宁眼睛一弯,故意带了点玩笑的意思说。
林致桓的神色却更认真了,他说:“因为我想你能好好的,我自会与你同心。”
脸上的玩笑没了,祁宁在心里呼了一口长长的气,面上却平平淡淡的,放轻了声音问:“那你也在这上面留了符咒吗?”
“留了,但不是魂御符。我现在做不来那个,等我学会了,一定给你换上。”林致桓答。
“好,我等你。”
魂御符绘制不易,出了差池就会伤及魂魄。林致桓说这些话时其实是在担心祁宁会不同意他这么做的,可他听到的却是毫不迟疑的接受,便忍不住好奇问他:“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拦着我,都想好了要怎么说服你了,没想到你……”
“没想到我居然不给你说服我的机会是吗?”祁宁一笑问。
见林致桓也笑着点了头,他又说:“你待我好,我为什么要拒绝?你是要去学着画个符,难是难,可又不是去寻死,再说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作何要拦你?”
林致桓一下就抱住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好一会儿放开了,他才开口说:“那我帮你戴上。”
戴上后,祁宁把它拿在手里又看了看,然后收在了衣物里,换上明晃晃的笑容说:“这么大一块金子挂在身上,我还真有点不放心。现在收好了,定不能让心怀歹念的人瞧见了,没了它我可要心疼的。”
“只属于你的,永远都会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想送的送了,想说的也说了,兴致正好,情意正浓,两人靠近了,吻在了一起。可气都还能喘匀时,头顶上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有信有信!快接着!”
是静岚代为传达的一封信,装在细长的信筒里,被它从天上扔进了两人中间的空隙里。林致桓接住了,抽出信纸一看,立马就认出了这是他大师兄的字迹。
信上写:岐蒙遇一人,身负双魂,言行不定,偶有杀生之意,以一人之力暂不得解,望得同门相助。
“身负双魂?这话的意思是,那人身上有两个人的魂魄?”
祁宁对信中所写提出了疑问,能够准确回答他的人不在这,不过单看这句话的意思估计与他理解的差不了多少,林致桓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便向他提议:“我们此去安阳,刚好能路过岐蒙,不如?”
“就听你的,我们先去一趟岐蒙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的那些事,总让我对人魂魄有异之事十分在意,指不定我们去了又能知道些什么。”
与人意见一致后,林致桓托送信来的飞鸟传回了一封信,先让自家师兄知道他们要过去的消息,然后与祁宁在夕山留宿了一夜。第二日两人早早收拾好了,便骑上马往东北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