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殊连生于安阳城,黎族人,其母殷华辞供职于司刑堂,为巡尉,负责城南之地的治安,其父商漓供职于司礼堂,为奉书,需为礼祭等族中要事撰记。他因双亲的身份在城里过着优渥的生活,但在幼时就有了他这年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疑问,连两位长辈都未能帮他解惑。或者说,那两人本就是给他带来困惑的源头之一。
黎族人许外族人与之共存于安阳早已逾百年,但至今两方之间仍有隔阂,最明显的表现便是只有黎族人可居于城中,外族人只能住在围绕着城中的东南西北四面。
再早一些的时候,黎族人连身上穿戴的服饰都会与外族人区分开,走在路上教人一眼就能分辨得出,还不允许外族人作相似的打扮,最初有人这么做便被赶出了安阳,说是驱逐出城,后来真实的下落如何便没人会去深究了。也不过是近百年内,城里的此等风气被勒令整改,黎族人就只会在族中重要的节日里穿上本族独有的服饰,以此彰显自己的出身。
殷殊连自听得懂人话起,便听人和他说过要他少与安阳城里的那些外族人来往,和他说这种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生养他的那两位。他幼时不知这话的背后包含着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他在如白纸一般的年纪受这等言语影响尚浅,每回都是只听进去了一半,而这一半也未能种进他心里,多年来都像团云雾似的缠绕在他心头,令他偶尔会感到有些迷茫。
他见母亲在外族人面前总是一副威严不可近的样子,但在面对黎族人时也不见得有多好说话。他的父亲与母亲相似,就是人看着要容易说上话一些,真要有人让他办起事来,那他也是会分人的。
这两人私下里相处时与外人所想不同,感情很是和睦,能对彼此说的话也不少,还让殷殊连见过二人彻夜长谈的时候。两人待这唯一的儿子都能拿出将近十分的耐心,像是把平时吝于给予外人的和善柔情都攒下来给了他一个人。
或许正因如此,殷殊连只在言语上听过要他少与外族人交往,行动上却从未被明确地禁止过。不过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没被禁止这么做是因为那两位其实并不真的瞧不起外族人,毕竟他不曾见二人欺凌过那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不像他见过的有些黎族人,尤其是同样拥有四司职权的某些人。
关于安阳城里发生过的种种光辉往事,殷殊连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过很多,但那些人都不大会提起现今占城里人数更多的另一群人,仿佛他们是供养鲜花的泥土,连绿叶都算不上。偶然有人说起,用一句话也就带过了,说的多了那定是在借那些人得以入住安阳之事来夸赞当年下此命令以及后来肯继续推行此令的诸位族长和族里身份尊贵的大人们。
有时殷殊连会故意问几句和外族人相关的事,不一定次次都能得到回答,但问的多了,多少就能听到些有用的。比如世上有两大仙门,一为明幻宫,二是元清门,虽有强大的实力,但都不如黎族,有的人还会用上“远不及”这样的字眼,说话间满是藏不住的自得之意。
这种话他也只听一半,了解越多就越会想要在长大后去世间各地走走,最好是能去拜访一回那两家仙门,见识一下那里头的人的本事。
为了将来能有独自四处行走的底气,殷殊连四岁起就跟着父母学习各种本领。殷华辞教他基本的身法,并不急于教他用剑,是为让他打好基础以便日后能更顺利地学好剑法。商漓和他讲解世上各类术法,尤以黎族秘传之术为重,但在他会引灵气入体前只能与他说说其中的精妙之处和修习时的一些要点,好让他以后可以尽快地学会。
对于将来的修行之事,殷殊连曾同两人说过:“我虽然和你们学了那么多,可我有时也会想,万一我是个没法修炼的人,那你们不就都白教我了吗?所以,我想有些东西你们是不是可以不用那么急着教我?”
“绝无可能。”
“断不会如此。”
殷华辞和商漓接连否定了他的想法,皆未有一分一毫的犹豫。紧跟着,殷华辞又说:“你只管学着,过不了几年你就能用上了。我和你爹都不曾有过这等担忧和怀疑,你也不必有。”
“嗯!那我就乖乖学着,再也不想这种事了。”
因着对两人的信任与敬仰,殷殊连果真没再担心过,一心只把能学的都学了,暂时做不了的就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黎元节是黎族最为重要的节日,传闻是黎族先祖的诞生之日,在每年的十月末,那日的安阳城会格外的热闹,在城里的黎族人都会穿上煦云服,于晚间亥时聚在位于城池中央的祭坛周围,由族长或是哪位宗长带头行祭祀之礼,跟着祭拜老天和祖宗们。
平常这一日黎族人行过祭祀礼就算过完节了,但每隔百年会在祭祀之后迎来一场盛景,很是难得一见,凡是见过此景的人无不惊叹,更有不少人会将亲眼看到这种景象的经历作为吹嘘之资,在安阳城外逢人就要拿出来说一遭。
六岁那年,殷殊连正赶上了好时候,他会在这一年亲眼见识这百年一回的壮丽之景。梨元节当天,殷华辞和商漓都要在白日里当值,约酉时归家,等都到家了就会和殷殊连一起换上煦云服,再去祭坛那参加祭礼。
白天父母若都不在,殷殊连往往会去母亲的多年好友郑沅那待上大半天,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回家。前几年因他年纪太小,每回都是三位长辈轮着来接送他的。今年他自觉已不再是个需要长辈时时陪同的幼童了,便提议要自行来去,且得到了允准。
这天殷殊连突然兴起,故意绕了道,走了一条人少但景色更妙的小路。这一绕可就巧了,让他正碰见两个人在为什么事情争执,其中一人还被另一人推进了旁边的河里。他来时的方向长着不少树,又隔得远,推人下河的那个人在慌乱地四处张望时便没有发现他,推完人没多久就跑没了踪影。
殷殊连撞见这一幕时先是愣在了原地,在听到落水之人的呼救声后才张皇地迈开了步子。他学了不少身法,偏就还没学过游水,更别说是下水救人了。幸好这条河的水流并不湍急,那人落进水里后一直是在原地挣扎,未有被流水带离的迹象。当下之计,最好是找个水性好的人来,再不济也得先找到帮手,否则光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还真没那能耐去救人。
运气还不错,殷殊连就近敲了两户人家的门便找着了合适的帮手,第二户人家家中恰有会水的大人,及时将人救了上来。落水的人看着也就十岁出头的年纪,醒来后瑟瑟发抖着,却不忘向救了他命的人千恩万谢。
因是涉及害人之事,差点有人丢了性命,殷殊连便同救了人的这位长辈一起带着受害者去了应安署,请那里的人来主持公道。应安署的执案司在得知这三人的来意后先问了被害之人的姓名和住处,又从他这问到了害他之人的身份,不到半个时辰就让下属把犯人带到了,与之随行的还有犯人的双亲。
被害落水的人叫刘绪,家住城南坊庆街,此来城中是替家里给顾主送新制好的衣裳,而推了他的人正是顾主家的小儿子雷志。
依刘绪的说法,他在送完衣裳后的回家路上被雷志叫住,要他交出身上戴着的珠玉佩饰。这东西其实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只是样式看着新奇,刚好被雷志相中了。刘绪在雷志家中拒绝了他的购买之请,哪知这人竟起了歹心,改在路上强抢,得逞后还因气愤将人推到了河里,之后就有了殷殊连偶遇相救之事。
此事落到雷志的嘴里,那就是完全颠倒的模样了。他说那珠玉佩饰本就是他的,因发现此物被盗便来询问不久前唯一到过他家的外人刘绪,他在路上人赃俱获却遭反抗,一时失了手才把人推进水里,又因受惊慌了神,所以没想着把人救上来,反而逃离了当场。
涉事双方各执一词,执案司便询问起了另外两人。救人的那位说自己只干了救人这一件事,其余的一概不知。殷殊连则道出了自己当时所见,他说:“我那时看见了,是这个叫雷志的把刘绪推到了河里。”
“你看见了?我那时怎么没看到你,你和他认识的吧?竟然帮着他来陷害我。”雷志一听了这话赶忙向殷殊连质问了起来。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就能让人感觉出他的慌张,随他而来的两位倒还镇定,这时他的母亲站出来说:“你说你看到我儿子推了他,我儿子却说没看到你,我猜那时你应该离他们有些距离,那么就算你说的是你亲眼看见的,你如何确信自己没有判断错?此事究竟是我儿的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你可能把话说得再详尽一些?”
见殷殊连没能立刻答上话,执案司便去问刘绪:“你当时可见着这第三人否?”
刘绪摇头道:“没有。”
于是执案司又问殷殊连:“你在见人落水前可是暗中观察他二人许久,所以认定是有人故意推了另一个人?”
“我是路过偶然看见的,并没有看到整件事的经过。”殷殊连如实答道。
“那你的话便不适合作为证词了,且先留在一旁就是。”
雷志的父亲接着执案司的话说:“大人明鉴,此佩饰做工精巧,哪是他一个替人裁衣的外族人家用得起的,这事我想就不用劳烦大人再审下去了。”
这话就怪了,安阳城里不缺有钱的外族人,便是替人裁衣的人家也不都会连一件像样的好东西都拿不出来,可殷殊连已被问过了话,此时也不好再多质疑什么。
“劳不劳烦的还用不着你来和我说,把刘绪的家人带上来。”执案司睨了雷父一眼,接着又对下属吩咐道。
刘绪家里只来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要看着铺子。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他母亲居然替他认了错,请执案司看在他儿子险些丧命的份上饶了他,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她这一退让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咄咄逼人,雷志的父母不仅要刘绪当场下跪认错,也将矛头指向了起初帮人说过话的殷殊连。其父怒视着殷殊连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帮着人说谎,你说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还不赶快如实招来!”
“我没有说谎!刚刚这位大人都没有这样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殷殊连无端遭受指责,不解又气愤,努力平静地回了话,却被再度质问:“你姓甚名谁,父母又是何人?能教出你这种人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叫殷殊连,我娘是……”
他还没把话说完就听到有人问他:“殷殊连,你是殷巡尉家的那个小孩?”
“你说的殷巡尉是指?”
“殷华辞,她的全名。”
“那就是我没错了。”
问他话的也是个巡尉,那人和他说了这么几句后便住了嘴。随后执案司就将此案判了,念在刘绪年纪尚轻且是初犯,落水之事便算是他得到的惩罚,没让他下跪道歉,就这么让众人各回各家,都别坏了今天这大好的日子。
郑沅来应安署寻殷殊连,接他到自己家后听他说了这件事,还安慰了他许久,担心他因此受到了什么惊吓,那她可就不好和自己的好友交代了。
“郑姨,你说刘绪的娘亲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难道这件事真的是刘绪做错了?如果不是他的错,他娘那么做不就是在害他了吗?”
面对殷殊连的这些疑问,郑沅耐心且温和地说:“是不是刘绪的错我不知道,但我想若他没错,那他娘亲的所作所为也未必是在害他,或许反而是在息事宁人呢?”
“这我就听不明白了,郑姨可以和我解释一遍吗?”殷殊连问。
郑沅没有跟他解释,只说了句:“这事要你自己慢慢领会才好,我和你说的越多你可能就越糊涂了,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
殷殊连虽疑惑,但还是点了头,决定就按她说的,待日后靠自己去领会这件事中以他现在的年纪还不太能理解的某些东西。
等一家子人都到家了,殷殊连先受父母关心了一通,之后就听父亲说:“你今日所为实有不妥之处。”
“爹爹觉得哪里不妥?”殷殊连疑问。
“你不该在应安署里说那些话,应与另一人一样说自己只救了人,不知前因。”商漓答。
“娘亲也觉得我应该这样吗?”殷殊连又去问自己的母亲。
殷华辞抚着他的发顶,面色淡淡地说:“是,你那么照实说了着实毫无益处。”
那他难道就要因为没有给人带来益处便去扯谎吗?殷殊连本想这么问的,但再一想说出口的就变成了另外的话。他问两人:“假如那刘绪是个黎族人,我是不是就可以那么说了?”
“同样没必要”殷华辞说,“你可知你不仅没帮到人,还差点陷自己于不利?”
“陷自己于不利?可我并没有事啊。”殷殊连更为不解。
商漓叹了声气,在他肩上按了按说:“你当真以为你没事是因为自己在此事上毫无过错且实话实说了吗?”
殷殊连皱着张脸说:“难道……不是吗?”
看着他这似委屈似无辜的模样,身为父母的两人便不再和他就这件事把话说得太无情。
“你只记着,从今往后可别再轻易为了谁把自己搭进去,尤其是些不值得的人。纵是你认为值得,也得先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莫因一时头脑不清而冲动行事,既帮不了你想帮的人又害了自己。”
母亲说的这些话殷殊连都听进去了,至于以后遇上事了能否真的做到便不是这时候的他能确定得了的了。
说够了白日里的事,三人便都去换了身衣裳。煦云服并非固定的一套服装样式,而是要求黎族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束发戴冠,冠上镶明珠宝玉,着流云锦制成的衣物,称为煦冠云服。流云锦平常穿在身上只会让人觉得轻柔舒适,全无负赘之感,仅在这百年一遇之时才会展现出它珍奇的另一面。
经一番精心的换衣打扮,殷殊连比平时更能让人在他脸上看出他长大后的俊俏来,现下他只是五官尚显稚幼,但也足以惹人喜爱,特别是落在他父母眼中,那便是再好不过的可心人儿了。
趁祭祀时辰未到,一家三口先去安阳城四处逛了逛。夫妇俩即便闲时不大爱来人多的地方,但在这一天是绝对不会拒绝陪幼子去人堆里凑热闹的。
黎元节时人在安阳城里到处都能看见一种叫“浮明灯”的玩意儿,这灯最初只由黎族人所制,后来在安阳传开了,只要有那制灯的材料和手艺便人人都能做出来自用或拿去贩卖。
浮明灯会被做成各式形态,能认主,还可随主人心意浮空而动,亮上一整晚,天明时方灭。殷殊连见路上有人身边围着数只做成了五彩小鱼样式的浮明灯,个个灵动得很,真像是成群的鱼儿游在空中,惹来众多过路人瞩目,更引得一些孩童艳羡不已。
殷殊连自己看中了一盏精致的桃花灯,他的父母则为他选了盏仿利剑所制的浮明灯。两盏灯一左一右浮在他肩侧,教那卖灯的人脱口说了句:“小郎君生得这般好模样,将来必定能凭这一花一剑觅得意中人,情定终身两不相离。”
这为讨好客人说的话,殷殊连听着有点想象不到他以后的意中人会是怎样的,但一想到自家父母便觉得能遇上心仪之人并与之相守那应是很值得令他期待的事,故而笑着谢过了店家。他身边的两个大人听完也是相视一笑,权当是些喜庆话,听过便罢了,并没有太当真。
至亥时,祭祀礼如期举行,族长及四宗四司皆到齐了。这些人身份贵重,常年居于天门山上,是住在安阳城的黎族人都极难见到的。未行跪拜仪式前,围在祭坛四周的黎族人多在低声交谈,谈话的内容都差不离,不外乎今夜将要发生的事和眼前所见的那些个贵人。
“族长身边站着的那位像神仙一样的姐姐是谁呀?”
问这话的小姑娘在长辈们的介绍下分辨出了谁是族长,谁是宗长和司长,唯独还不知道多出来的那一个人是谁,便将疑问说了出来。
“那是族长的亲妹妹,听说差一步就要成为族长了。”
回话的是她身边的一个小孩,应是从家里人那听来了什么,见有外人不知情便忍不住说道了起来。
“为什么是差一步呀,是没抢过她哥哥吗?”
她家长一听这话赶紧捂上了她的嘴,并在她耳边小声说:“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也不能再去问了,别问为什么,记住了吗?”
小姑娘点了头,答过话的那个小孩也被家里人训斥了几句,不敢再乱接别人的话了。
就站在这些人旁边的殷殊连把话听去了许多,按捺不住好奇心,悄声问了自家父母,想着也许能得到些答案。不过他没有如愿,那两位确实知道些内情,但所知有限,心中更是清楚在这种场合下什么话能讲什么话不能讲,便都对他说自己不知,让他转移了注意力。
之后参与跪拜的既有黎族的人,也有住在安阳城里的外族人,只是后者不得混入黎族人当中,须在人群最外围百丈开外的地方行礼。这些人都是出于对黎族的崇敬而自愿来的,有的人在行跪拜大礼时可能比某些黎族人还要诚心,就跟外头的人敬神似的。
祭祀礼成,接下来万众翘首以待的便是那名为“百鸟朝凤”的绝景了。此景由一只凤凰和上百只不同种类的灵鸟造就,它们都为黎族人所驯养,少有露面之时。
起初先有那群灵鸟口衔各类宝珠灵石现身于安阳城上空,如繁星璀璨,后有凤凰从黎族族长手中衔去一枚乾光珠,飞至高空后吐出宝珠并以凤凰精气催动,使其大放光辉,令这整座安阳城天色大亮,恰如白昼。再之后那数百只灵鸟便会朝着最上方的凤凰飞去,然后随它飞遍全城,寓为天降祥瑞福泽万民,绕城三周方止。
在那乾光珠的照耀之下,黎族人身上的流云锦会散发出朦胧柔和的金光,在外人看来,这全族的人此刻就真如仙人临世一般,令人心向往之。
殷殊连原以为今年会是只给他留下光明美好的一年,可未料到黎元节后仅短短一个多月,他的天就黑了一半。
他的父亲商漓因公事与两人一同外出,与一人死于路途之中,活下来的那个人回来后提供了有关凶犯的线索,黎族借此抓到了行凶之人,并处之以极刑。
那杀人者是外族的散修,因贪图三人身上所携的珍贵灵物便无所顾忌地对人下了死手。这只是对外的一种说法,殷华辞在审讯时观察过那人,也在司刑堂的允准下与其单独会面过,她从此人口中听到了他杀人的真正缘由,原是因为他有亲人死于黎族人之手,他探查多年却未能探明仇人是谁,激愤之下便借这一次泄了愤,死亦无悔。
殷华辞一人从长生阁回到家时见殷殊连坐在房门边睡着了,看样子还大哭过一场,她一路上带着恨意的麻木便化作了对这孩子的怜惜。她还有这么一个值得她爱护的人,心有牵挂便怎么也不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殷殊连看得出母亲的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克制住,不能让她更伤心了,可他还没学会大人们的伪装,便如何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思念,抽泣着问母亲:“爹爹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
她为他拭去眼泪,把他抱进了怀里,是对他极尽疼惜的样子,回他说:“还有娘在,没事的。”
那日殷殊连从母亲那得到了安慰,也得到了一句告诫。她对他说:“你要记着,害死你爹的是外族人,你绝对不可有一日对那些人放下戒心,甚至去仇视他们也无妨,那于我们黎族人而言,本来就是合乎道理的事。”
思念在回忆的催生下一天天地长成了一具怪胎,殷殊连藏不住它,时不时会把它袒露在母亲面前。殷华辞在某一天给了他一张思亲符,符咒似有灵,镇住了他心里的这只怪物,后来他就看不见它了。
同样的,那些说让他要时时防备甚至仇视外族人的话也像受到了这张符咒的影响,没多久就被打散了,只在他心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他还是做不到要去恨那么多的人,即使那些人会在无辜的外表下藏着恶毒的心,但他看不穿,他选择相信他肉眼所能看见的那些,那是一张张或老实纯良,或谦卑谄媚的脸,没有人对他亮出过獠牙,他也就无从去厌恶痛恨。
经此一事,殷华辞上书请司刑堂免去了她的巡尉之职,她已无法在有众多外族人生活的地方做着保护一方安宁的事,那对她是一种折磨。她也拒绝了司刑堂想将她调至城中继续做巡尉的安排,卸去职务的她在家专心修行之事,同时没落下对殷殊连的教导,还比从前更用心了,像要将丈夫的那一份也都补上。
数月后,殷殊连七岁,失去了他另一半的天,落入深渊,自此多年不见天日。
在合庄的那些年里,母亲和父亲教过的许多东西都在帮着殷殊连熬过那让人几乎看不见希望的日日夜夜。那两人没有说错,他确实是个有修行机缘的人。他翻阅合庄前任主人留下的一本本书籍,找到了关于剑术的故事文章,真真假假他难以分辨,只能靠自己都去尝试一遍,自学自纠,十次里能有一次学到东西,那他所有的勤奋努力便都是值得的。
扼蛊之苦也被殷殊连熬过去了,他借天灵为自己开辟了前人不曾走过的出路。有思亲符相伴,思亲之苦亦可忍耐,他还是会想起父母,人虽不得陪伴在侧,但那两位过去的爱子之心仍伴随着他,不至于令他心无可依。
当殷殊连决定独自出逃时,他终于理解了当年刘绪之事后母亲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尚不能保全自身,又如何能救同伴于水火?所以他怀着惴惴之心只身上路,仅留下不知是否有用的信件聊表歉意,向着海阔天高或是满目荆棘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尽力地避开人群,他不了解安阳城以外的那些外族人是何种面目,若是知道了他是个黎族人,又会以何种态度待他。他又想起了母亲的叮嘱,故此时常心怀防备。
可没有目的地的路途那么长,到处又都是外族人,仔细想来自己反倒成了所谓的外族人,殷殊连再怎么小心也避不开所有人,不幸的是还遇上了歹人。
幸亏他有本事能从歹徒手中保下自己的一条小命,可倒霉的事总喜欢结伴而至,那么些个看着比他要高大壮实的山匪都没能齐力将他打倒,他却败在了一个面相青涩无害,身形也比他矮上一些的家伙手里,此为命中难逃一劫。
昏倒前他的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人使剑可真不错,我这辈子可算是栽在他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