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骨 第2章 第 2 章

一整个昼夜流过，太阳冲破地平线的束缚洒下光辉，朝意在距离基地最近的一星危险地带停下。

从她的视野俯瞰，重叠山峦背后，伫立着一堵高入天际的围墙，浅灰色的墙体与墨绿山林格格不入，宽大的墙面不断往两侧延伸，一望无际，密不透风的护城墙捍卫着人类仅存的栖息地。

朝意停止飞行，再前进部分距离，她就会陷入人类的天空侦查领域。

滑翔进茂密林间，朝意借助枝叶缓冲稳当落地，她拍掉剐蹭到头上的树叶，原地转悠一圈，不论往哪儿走都是绿油油的植物，没有显眼的路标，背下来的路线在天上畅通无阻，地面的实际运用还是地图趁手。

朝意确定好方向，跟随闪烁的小红点移动，边走边估算以她的速度大概三天就能走到基地。

想象很美好，事实给了第一次出远门的朝意沉重一击。

堪堪走到植被稀疏的山路，长时间坚持运作的电子屏发出电池告罄的“叮咚”声，屏幕熄灭。

朝意摸摸屏幕，拇指反复摁动开关键，企图以最初的方式启动地图。

没反应。

朝意站在原地把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和屏幕里属于她的倒影大眼瞪小眼，瞬间拥有的记忆仿佛一个大型压缩包，她正在经历缓慢接收的过程，某些东西学会了如何使用，却不理解该物件运行的原理。

电子屏失去存在的意义，朝意为这块伙伴选择了最后的归属。

她捏住电子屏两侧的指尖发力，把整体由硬质外壳组成的电子屏掰成两份，一份细心保存到包里，一份举到嘴边。

朝意很饿，不间断飞行大量消耗她的体力，仅有的营养剂中途被她喝掉了，她决定把没用的东西吃掉垫垫肚子。

“咯吱。”

硬邦邦，吃着硌牙，嚼吧嚼吧成一团，朝意把东西吞进胃里，冰凉的触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袋。

朝意不挑食，三两下把东西吃完，对食物做出评价，味道寡淡，冻嘴，胜在耐嚼，可以磨牙。

至于电子屏统共就巴掌大，朝意怎么不一次性吃完？

当然是留着当路上的干粮，饿了拿出来啃一口，坚持到基地。

朝意往大概方向出发了。

朝意时刻不停地前行，偶尔因为迷路在一个地方徘徊，终于，在第三个夜幕悄然降临前，她横穿连绵山脉，抵达森林边界。

半轮弯月藏在云里，繁星缀饰天幕，往下就是基地驻扎的平原，巍峨城墙静默潜伏在夜色中，像一位亘古不变的黑色巨人，无声庇佑幸存的人类。

车轮碾压的痕迹逐渐增多，又在某一处奇异地重叠，开辟出一条通往基地的宽阔大道。

森林边界和平原高度差数百米，按人类路线规规矩矩走还要耗费一段时间，朝意准备抄近道，跳下去直达。

轰隆隆——

重物行驶，伴着车身刮蹭灌木得簌簌响声中断了朝意的动作。

下一秒，骤然亮起的白光打在朝意身上。

狙击枪黝黑的枪口对准朝意，米粒大的红点锁住她眉心。

依靠稀薄月光，朝意看清坐在驾驶位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降下车窗，确保朝意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人？”

朝意怔愣两秒，回道：“嗯，我是人。”

开车的男人和后座的人使了个眼色，拉开车门下车，大步走到朝意跟前。

男人手里握着刀，在距离朝意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沉声问：“你的队友呢？”

朝意掩盖了他们死亡的真相，只说：“我们走散了。”

男人紧紧凝视着朝意的面部表情，看她不像撒谎，抬手给车里的人比了个手势，示意把枪放下来，说：“上车吧，我们捎你一程。”

他们的车容量小，除去必要的物资外，剩余空间仅够容纳三四人，加上一个朝意刚刚好。

男人率先登上驾驶室，“你坐后面。”

朝意刚走到后座，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女人混身包裹衣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流露在外，她怀里抱着抢，空出来的手伸向朝意，“上来吧。”

“谢谢。”朝意搭着她的手攀上车。

进入车内，朝意才注意到最里面坐着位头发斑驳，身材瘦削的老者，他面颊内凹，脸上已经爬满皱纹，显然是上年纪了。

察觉到朝意的目光，老者睁开眼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浑浊的眼眸布满善意，“玉儿，带这丫头去隔间检查一下。”

“嗯。”女人推开隔间门，把朝意拉进去。

本就昏暗狭小的空间塞进两个人更显逼仄，女人和朝意贴在一起，“衣服脱了，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

朝意卷起衣摆，露出光洁的皮肤，“我没受伤。”

女人没想到朝意居然这么配合，阻止了朝意准备脱裤子的举动，“停，没问题了，我们出去吧。”

其实朝意过分整洁的服装和白净的脸蛋，已经让女人相信她身上没有伤口，进隔间走个流程罢了。

后排挤一挤腾出个位置给朝意，女人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阮玉。”

阮玉头偏向老者，“这位是我们的队长，叫他老肖就行。”

负责开车的男人没回头，“唐林。”

“我叫——”

“朝意。”阮玉打断了朝意的话，看着朝意疑惑歪头的样子，她眼睛弯起，笑道，“你的铭牌上写着你的个人信息。”

朝意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阮玉和老肖，才注意到他们胸前空荡荡什么都没戴。

“铭牌可是进城的唯一通行证，像你这样戴很容易弄丢的。”阮玉从衣领后面拽出细细的链子，垂在最底下的赫然是她的铭牌。

阮玉，序列：63488876。

阮玉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链子，把朝意取下的铭牌挂好，“你凑过来点，我帮你戴。”

朝意听话地低头，“谢谢。”

阮玉温热的呼吸扑在朝意脖颈上，有点痒，朝意没忍住扭动脖子。

阮玉：“别动，马上就好。”

朝意乖乖不动了，她清晰地看到阮玉每一根睫毛颤动的样子，虽看不清她的脸，温柔的模样渐渐和记忆里的‘朝意’重叠。

铭牌的触感冰凉，贴在肌肤上很快就被捂热，朝意牵动嘴角，对眼前这个善良的人类露出微笑，“谢谢。”

“别这么客气。”阮玉哭笑不得，“你上车到现在还不到十分钟，都说了三次谢谢了。”

阮玉全当是朝意在陌生环境里太紧张，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马上就到基地了，你好好休息会儿。”

变成人类后，朝意连续多日不眠不休地赶路，没有养分输入，到了安全舒适的环境，压抑的疲惫如浪潮上涌，她双手抱着包，阖眼休息。

大概是首次以人类躯体入睡不习惯，朝意始终无法入睡，即便身边的人尽量压低声音不去打扰朝意休息，他们的对话依然一字不漏地传到朝意耳朵里。

阮玉：“还有三个小时到基地，咱们可以休息了。”

阮玉托着下巴，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她粗略计算了这次任务获得的贡献点，每人都能均分到一笔可观的数字，足够他们及家人好好生活大半年了。

老肖扯开拉链，自衣服内侧的袋子里摸索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照片，他把照片举到车窗缝隙，微光照出照片上小女孩稚嫩的脸蛋。

怕布满老茧的手指会刮花照片，老肖小心翼翼地捏住照片的白色边框，“13区暴乱太频繁了，我想带朵朵搬到10区。”

“10区的房租可不便宜。”阮玉记得10区的房租比13区高出三倍。

“没办法。”老肖无奈，“朵朵已经五岁了，老是把她一个人放家里我不放心，刚好10区新开放了一个新小学，送她去学校读书。”

基地的教育资源非常稀缺，学费又是一笔大支出。

鲜少说话的唐林开口了，“我和玉儿在13区消费不高，拿到的贡献点三成给你，四成给老杨的家属，剩下的我和玉儿分。”

提到老杨，气氛霎时僵滞，没人接话。

老杨是小队成员之一，两年前他和老肖成立了这个小队，中途不乏有其他人加入，经过一系列任务，留下的就他们四个人。

出城前，老杨还嚷着回去请大家一起吃顿饭，再给家里人添两身新衣服。

尽管大家每次外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老杨意外身亡还是给其他三人心里覆盖上一层阴霾。

“哎。”老肖摆手，叹道，“多给老杨家里人分点，我当然没意见，你们该拿的可一分都不能少。”

他是老了不是死了，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贪别人的东西。

平时阮玉和唐林没少帮老肖照顾朵朵，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没人接老肖的话。

阮玉默认了唐林的建议，她和唐林无法生育，一生都无法拥有孩子，早在多年相处中把老肖视为长辈，更是将朵朵当女儿抚养。

无人在意的角落，朝意眼皮颤动，捕获到的关键词在脑海里排列。

13区、10区、房租……

朵朵和老杨应该是人名，既然提到了，为什么车上只有三个人，还有两个去哪里了？

没人给朝意解答，车子平稳开向基地，偶尔轮胎挤压碎石，微弱的颠簸感并不会影响车内休眠的人。

透进小窗的光线增强，四周环境明亮了一些，他们离基地仅剩三十公里的距离，时不时有几辆同样改装过的车辆从后方追上来，飞速驶向基地。

眼看快到基地了，唐林没叫醒阮玉换班，左手先把车窗打开，接着伸进裤兜摸索出一个烟盒和打火机，大拇指撬开盒盖，想要掏根烟抽。

结果盒子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底部残留了部分烟渣。

唐林烟瘾上来了，他把烟盒凑到鼻底猛吸一口，劣质烟草的气味盈满鼻腔，这样做不仅起不到分毫疏解作用，反而让他更渴望来上一口了。

可队里就唐林一个人抽烟，他只带了一包烟出来，现在上哪儿找去。

朝意在天亮时就睁开眼睛，目睹了唐林的一系列举动，看到他手里被捏皱的包装盒上熟悉的印花图案，忆起包里有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朝意打开背包拿出烟，敲敲前方结实的椅背，“你需要这个吗？”

唐林瞥清朝意手里的东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给我一根就可以了。”

朝意不会抽烟，呛人的味道闻着不好吃，她本意是把整盒烟都给唐林，唐林坚决只要一根烟解解馋。

摁住打火机点燃烟，唐林颇有些陶醉地深吸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口腔萦绕，吞入肺部过滤后又被排出，吐出一朵一朵的白色烟圈。

“你是第一次出城吧。”

唐林利用后视镜看着朝意，过分孱弱的身躯隐匿在光与阴之间，从上车到现在始终维持着同个姿势。

“嗯。”朝意小幅度点头，在她现有的记忆里，确实是第一次出城。

话少得可怜，不怎么会和别人交流的样子，性格说胆小也算不上，只是有点内向。

最重要的一点，朝意不论是外貌穿着，还是不谙世事的眼神，都干净过头了，完全不像是需要为生计出城拼搏，她更符合唐林记忆中见到过的住在内城的人。

唐林好心提醒，“以后非必要，不要出城。”

外城治安乱了点，基础律法还是能起到作用的，依朝意的形象，出城但凡遇到些心怀不轨的人，失去法律制裁，手无缚鸡之力的朝意很难保全自己。

朝意不懂唐林话里的意思，听语气不带丝毫恶意，她低低应了声“好”，同时暗搓搓在心里给三人打上“好人”标签。

“咔嚓。”

“咔嚓，咔嚓。”

“咔咔咔……”

响动在寂静的车里被无限放大，唐林蓦地掐灭烟头的火星子，把剩下半截烟塞进裤兜，车速也在短时间降到最慢。

朝意注意力被转移，垂头看脚底踩踏的地方，双手不自觉攥紧背包。

下面，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