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前往翠湖,在距离目的地只有两公里左右的一条小路上,季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身穿驼色大衣,长发飘飘的女孩,是高洁无疑了。
此时,她正站在公交站牌,似乎是在等车。而她的旁边则站着一位短头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阿姨,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她的妈妈。
这冬日的寒风向来冷冽如刀,两个等车的人站在路边都被吹得有些瑟瑟发抖。而女孩更是“美丽冻人”,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要风度不要温度。
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开车的人下意识地就放缓了车速,准备将车停靠到公交站牌,却在目光不经意瞥到副驾驶的时候,突然犯了难。
这看似酷炫又十分昂贵的奢华超跑,车厢里实际能使用的空间小得可怜。除去驾驶座,就只剩一个副驾驶,根本载不了两个人。
尴尬……
为什么今天偏偏要开这台车?
该死!
将车熄火,停靠在路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的时候,从斜前方横向的主干道上突然拐入一辆路虎SUV。
“李阿姨,高小姐,好久不见!”
拐进来的SUV没有继续往前,直接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从车里探出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白净、斯文、秀气,鼻梁上架着一副同样看起来斯文秀气的金属框眼镜。
许晨阳!
他怎么也在这?
正感诧异的时候,马路对面的两人显然也已经认出了对面车里的人。
高洁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她的妈妈李芬则在认出许晨阳的那一秒,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十分热情地挥起手来跟对方打招呼:“小许,这么巧啊!新年好呀!”
“新年好,李阿姨。”
许晨阳也抬起手朝对面挥了挥,大概是觉得隔着马路喊话不是很方便,他随即又道:“等我一分钟。”
之后,他就缩回头,坐正了身体,驱车往前开了一小段距离,在找到合适的位置之后迅速逆时针左打方向盘,准备原地掉头开到马路对面。
在掉头的一瞬间,一抹亮眼的红猝不及防地跌入许晨阳的眼帘,让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路边有一台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在这条略显破旧的小道上,那拉风的车型和颜色实在是太扎眼了,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虽然没有来得及看清驾驶座上的人,不过车牌上那一排看起来就很贵的由6与8组合而成的数字,还是让许晨阳一秒就猜出了驾驶员的身份。
呵,又是他。
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位阔少和他还真是颇有渊源,既是源远流长的渊源,也是冤家路窄的“冤缘”。
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调准方向后,许晨阳就将车往前直接开到了公交站牌,接着摇下副驾驶的车窗。
“李阿姨,你们要去哪里?”他问。
“我们回家呢。”李芬答道。
她对许晨阳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再一次遇到自然也是十分高兴。因此,没等对方说什么,她就已经十分热情地跟他寒暄了起来:“小许,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也走亲戚吗?”
她和女儿是过来走亲戚的,因此自然而然地认为许晨阳也是在走亲戚。
许晨阳没有否认,只是笑着回答:“我就住这附近。”随即,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阿姨,上车。我送送你们。”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啊?小许,阿姨发现你真是个好人呀!”
一听许晨阳要送她们,李芬立刻喜笑颜开。嘴上虽然推脱着,行动却毫不迟缓,在女儿犹豫的时候,她已经先行一步坐进SUV的车后座了。
看妈妈开心的样子,感受着车外刺骨的冷风,踟蹰片刻,高洁也坐进了车里。
“麻烦许总了。”
上车后,在关上车门前,她不忘对着前排的司机客气了说了一句。
驾驶座上的人闻言转过身,回答她:“不麻烦。”
本是一句客套的话,许晨阳却说得十分认真,甚至有些郑重其事。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睛也一直注视着对面的人,惹得高洁的脸颊不由有些发烫。
就在女孩的脸即将红到耳根的时候,他又适时偏移了目光,转而对着李芬温和又殷勤地说道:“送李阿姨回家,一点都不麻烦。”
“哎呀,小许,你这嘴,真是跟抹了蜜一样!阿姨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李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对于面前的这个“女婿候选人”,她真是越看越觉得顺眼,就差让女儿和他“就地结婚”了。
“小许啊,你家就在这附近吗?那我们两家还算近的,以后记得常来阿姨家里玩啊。”
坐稳之后,不顾女儿拼命使来的眼色,李芬毫不见外地聊开了。许晨阳只是淡淡一笑:“好的呀,李阿姨。”
在发动引擎之前,他还不忘从驾驶座的倒车镜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红色跑车。轻笑了一声后,他对着车后座的两个人温声说道:“那么,我们就出发了。”
直到黑色的SUV以一种炫耀的姿态,一个漂亮的“甩尾”消失在了视线范围,红色超跑里的人,才发动自己的引擎。
平日里那听起来会让人感到格外愉悦兴奋的夸张引擎声,此刻在他听来,却是异常刺耳。
为什么他会喜欢超跑这种华而不实,看起来就不够沉稳、不够靠谱,不被长辈喜欢的破烂玩意儿?
要知道,有时候输给一个人,也许跟实力无关,只跟天时、地利、人和有关。
他输给的并非是某个人,只是输给了他的车。
这样的道理,季彦从前并不知晓,却在这一刻,当他驾驶着昂贵奢华的超跑,却在面对两个同时等车的人爱莫能助的时候,瞬间就明白了。
五分钟后,季彦准时出现在了罗弋的家门口。
“我说大少爷,你怎么回事啊?人家是‘每逢佳节胖三斤’,你怎么过个年反而把自己过瘦了一大圈?”
刚见上面,还没来得及坐下,罗弋就在他对面不满地嚷嚷了起来。
季彦没理他,径直地往里走,直到走到客厅,他才回过头来皱眉问道:“我说你这是人住的地儿吗?怎么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罗弋家的客厅超大超宽敞,阳光透过落地玻璃洒进来,看起来简直不要太美好。可是这么美好的空间里,却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看起来空荡荡又乱糟糟。
“有的人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家里连个沙发都没有。”季彦吐槽。
罗弋是一副不以为然没所谓的样子:“我一年到头都住不上两回的地方,要什么沙发?况且我这不是铺了地毯嘛?”
他嘟囔的同时,已经从餐厅随脚踢过来一个懒人沙发:“坐这吧,干净的。有洁癖的人真是麻烦!”
嫌弃地看了一眼被踢过来的不知道多久没用过的懒人沙发,审视了许久,又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季彦这才皱眉坐了下来。而一旁的“邋遢大王”早就盘腿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了。
“怎么样?G市过年比洛城有意思吧?”
罗弋饶有兴致地问道,满脸都是期待的表情。对面的人却只是摇摇头,一脸的意兴阑珊:“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过。”
“不是吧?”罗弋不信。
“没骗你。”季彦回答。停顿片刻,他的语气突然开始变得沮丧:“罗弋,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跟我爸,以及我家人之间的关系,可能……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
他叹着气,沮丧的话语里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让对面的朋友忍不住就嫌弃道:“我说你要不要这么悲观啊?”
“我说真的。”季彦抬头,脸上的表情异常认真。
沉默片刻,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罗弋也正色了起来:“喂,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嗯?跟我说说。”
“也没什么可说的。”
季彦苦笑,随即自嘲了起来:“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爸他是真的很讨厌我,非常非常讨厌我。”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本来也就没人喜欢我。”
“什么没人喜欢?你当哥哥我不是人啊?”罗弋嚷嚷。
季彦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我是不是挺悲哀的?活了二十多年,身边连个喜欢自己的人都没有。虽然我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还是有些难过的。做人好失败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感到绝望。”
“越来越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了,可是又不可能真的去死,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说是不是?”
像是压抑了许久,对面的人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话,作为朋友,罗弋显然有些惊讶。在听到那个“死”字时,他更是下意识就骂了起来:“啊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好吗?”
在他的认知里,眼前这位豪门阔少从小生活优渥、自信开朗,一直都是一个内心十分强大的人。虽然在家里不受待见,很多时候都过得“惨兮兮”,可是他却鲜少会有颓丧的时候,更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种丧气话。
然而今天,他却破天荒地头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了自己隐藏在强大背后脆弱的另一面。
心中不自觉涌上一阵酸楚,罗弋真心替自己的朋友感到心酸。张张口,他想鼓励一下对面的人,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安慰的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气氛如深秋般寂寥。
“我说,你要是真跟你爸处不好,就搬出来住吧。”半晌,还是罗弋先开口了。
他望着对面的人,语气是少有的郑重:“真心的。就搬到这个小区来,你不是也有一处房产在这里吗?而且你家房产那么多,住哪里不是住?犯不着非要跟他们挤在一个屋檐下。还有……”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斟酌好措辞之后才再度开口:“如果你心里确实难受,适当的时候,我也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有用吗?”季彦问道。
朋友的建议虽然真诚,他却只是自嘲般地苦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呢?”
“那为什么不考虑搬出来?”罗弋不解。
对面的人则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
抬手揉了揉眉心,静默了许久,他才沉声说道:“那是我从小到大生活过的地方,所有愉快的、不愉快的回忆全都在那个大房子里,我暂时还做不到割舍。而且,在我心里,我想做的一直都是尽可能地修复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不是远离。”
“我有我所在乎且无法舍弃的东西,亦有我所眷恋和想守候的关系,纵然也许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说话的人,语气异常平静,却隐隐透着几分凄凉。除却凄凉,更多是坚定,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人们通常将之称为“执念”。
每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有执念,那是人们对自己所爱、所求,所珍视的东西,执着而热烈的一种追求。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执念过深的人往往都喜欢把自己逼入死角:守着暗无天日、没有生机的绝望之境,却总是希冀荒芜的沙漠里可以开出美丽的荆棘之花。
于是,等待着、等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寂的心田里依然寸草不生。
又是一阵沉默。
今天的气氛似乎格外诡异,反常地压抑。
打破沉默的依然是罗弋。
“想吃点什么?”他问。这诡异的氛围实在是令人窒息,他只好换了个话题。
看了看时间,确实已经到了饭点。环顾一周,确定屋内一无所有之后,季彦反问:“你这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还多此一问?”
“我们可以出去吃。”
“我没什么胃口。”
“你修仙啊?天天都没胃口。”罗弋给了他一个白眼。
季彦则笑着回答:“嗯,修到第九层,开始吸仙气了。”
“那岂不是马上就要飞升?”罗弋继续调侃。
季彦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带你一起飞升!”
他捞起外套,准备同想出去觅食的朋友一起出门,结果对方却突然“懒病”发作,不想动了:“我懒得出去了,咱们点外卖吧,你说呢?”
“可以,”习惯了朋友“想一出是一出”的嬗变,季彦放下外套,重新坐了回去,只是淡定地说道:“我要一份白粥。”
“又是白粥?”对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资深吃货表示无法理解。
对面的“神仙”却只是淡定而又坚定地回复他:“嗯,白粥,或者不吃。你帮我选。”
“行行行,那就白粥。我再另外点。”罗弋拿出了手机。
花了半小时点完餐,在等餐的时间里,他突然朝朋友扬了扬手中的“砖块”,笑着问道:“开黑,要不要?”
“可以。”一提到开黑,对面的人欣然应允,同时警告:“不过,我很坑的,提前跟你说好。”
“啊?你以前不是大神吗?”罗弋不解。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季彦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几年没碰游戏了,技术哪敢保证
”
“瞧瞧你这日子过得……”罗弋挖苦:“连游戏都不打了,满脑子都是工作,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不是人过的。”季彦回答,随即开启自嘲模式:“‘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说的就是我。”
“啧啧,简直了。”
“简直了。所以……你到底还要不要开黑?”
“要要要,当然要。赶紧的,来,哥带你‘一起装逼一起飞’!”
游戏一打就是一下午。在热血沸腾的厮杀里,季彦算是彻底放松了一回,所有阴霾和郁闷暂时都被一扫而空。
离开的时候,他那个一起同过窗,刚刚又一起“扛过枪”的好基友坚持要把他送下楼。
在地下停车场看到季大少那台标配的超跑时,罗弋是相当惊讶:“咦?怎么又开回你的法拉利啦?不是说你老爹超级讨厌你开跑车吗?”
“你的保时捷呢?嗯?扔了?”他开玩笑。
季彦却是一脸认真:“嗯,扔了。”
“真的扔了?你也太纨绔了吧?”罗弋无语:“怪不得你爹总是骂你,该骂。换我我也骂。”
他习惯性地调侃,对面的人依然是一脸认真:“有些人有些物,既然想起来会感到痛苦,为什么不试着抛弃它呢?不过区区一台车。”
他言辞闪烁,似乎意有所指。
就在罗弋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他话中的意思时,他却又突然转移了话题:“这跑车固然拉风,却华而不实,我上下班开起来也不是很方便。准备再入一台新车用来代步,你有合适的推荐吗?”
“这次想买个什么样的?”
忍去了“怎么又买车”这句多余的惊讶,心知眼前这位阔少最不差的就是钱,罗弋直接问起了重点。然而少爷的下一句话还是让他惊掉了下巴。
“SUV。”季彦语气淡然。
罗弋的表情却是相当惊诧:“SUV?我没听错吧?记得没错的话,少爷可是从来不喜欢大车的呀!”
他感到不解,对面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是轻笑了一声,随即坐进了驾驶座。
在发动引擎之前,季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自己站在车外的朋友说道:“现在开始喜欢了,记得帮我关注。”
说完,就踩下了油门。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里,红色的超跑一溜烟地驶向出口,消失在了地下车库,只留下罗弋一个人费解地自语:“搞什么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