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彦在床上躺了约摸一个钟头后,罗弋推着轮椅回来了,他已经在门诊处办好了急诊转住院的手续。回来后,简单地拾掇了一下,他就推着季彦去了住院部。
在住院部的一间单人病房安顿下来后,季彦的主治医师进来了解病情,又开了一堆例行检查的单子,接着护士就进来给季彦输液了。他暂时还不能进食,不仅要输药水,还得输营养液来维持体力。
一整天他几乎都是躺在病床上,一瓶接一瓶地输液。在药水的作用下,人一直处于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状态。罗弋则坐在床边帮忙看着吊水瓶,他等了一天也没见季峯过来,正寻思着什么时候再给季峯打个电话。
四点多的时候,就在他已然放弃,给季彦请好护工,准备离开医院去赶飞机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声称是季峯的秘书,姓林。打电话的时候,他正站在住院部的楼下,在问明季彦的病房号之后,他就挂断电话上来了。
林秘书是一个40来岁的中年男人,跟了季峯很多年。他那张清瘦中带着点儒雅的脸,罗弋还有印象,多年前季彦第一次胃出血住院时,正是他过来帮忙办理手续的。
这一次,他同样是一个人过来的,罗弋并没有看见季峯。
林秘书处理起这种事情来似乎早就驾轻就熟。
他例行公事般地首先找季彦的主治医师问明了情况,接着又去门诊处缴了一笔钱,顺便帮季彦又请了一个护工,然后将罗弋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了他。
跟他说完“谢谢”后,他甚至都没去病房里问候一下自己的少东家,就匆匆离去了。整个过程用时不到一小时,效率奇高。
罗弋简直气炸了!
原来季峯答应的过来看,就只是派个人过来交钱。这当父亲的,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儿子的死活。只怕哪天季彦真的昏死在外头,他都不会察觉。
正气恼的时候,罗弋的经纪人给他打来了电话。
“Leo,你出发了没?需不需要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薇薇姐,我等会直接打车去机场,行李麻烦你帮我带上。”
“时间不早了,你得赶紧出发,要不然赶不上飞机的。”
薇薇在那头催促了起来,罗弋看了看时间,确实不早了,再晚就真的赶不上飞机了。因此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回答道:“我知道了,薇薇姐,等会机场见。”
在门口挂完电话,回头瞅了一眼病房里还在输液的人,罗弋敛去脸上的严肃表情,换了一副面孔走进去,尽量笑嘻嘻地跟他道别:“少爷,时间不早了,我得告辞了。”
季彦已经醒了,他睁着眼睛,原本盯着天花板,在听到罗弋的声音后,又转头看向了门口。尽管脑袋仍然有些昏沉,但是罗弋刚刚在门口接的电话,他还是听出了个大概。
他向罗弋点了点头,在开口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喑哑:“你快些走吧,别错过了航班。”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想到刚刚那位交完钱就走人的林秘书,罗弋替季彦感到了些酸楚——连秘书都不把他这个少东家放在眼里,可想而知季峯平时对儿子都是什么态度。如若不是太轻视,又怎么会连秘书都懒于装腔作势、曲意逢迎?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昨晚在那样紧急而又危险的情况下,季彦却一直坚持不肯让他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打了也没用,徒增烦恼罢了。他不但不会过来,还会派个人过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季彦,他的关心究竟是有多敷衍!
林秘书过来时季彦正在昏睡,他没有进入病房,也就不可能让季彦知道他来过。罗弋也不打算再告诉季彦。
因此,尽管心下思绪万千,面上,他还是尽量笑嘻嘻,一如往常那样跟他贫嘴:“喂,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好歹也是救过你两命的兄弟,就这么着急赶我走?”
“走吧,别贫了,等会赶不上飞机,有你哭的。”
季彦笑了,嘴上却仍然毫不迟疑地催促着自己的朋友。
罗弋从折叠椅上捞起自己的大衣,披在身上,又将鸭舌帽和口罩拿在手中,转身欲走时却又不放心地回头:“那我可就真的走咯?合作的事情……”
“合作的事情,等你有空了,我们再电话沟通。”
“好吧。你有事记得喊护士或者护工,给你请了两个护工。”
“干嘛请这么多?”
“一个我不放心。”
“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走吧。”
“好好好,我走我走,再会。”
“再会。”
罗弋离开后,护工就进来帮忙看吊水,照顾病人。一连几天,季彦基本都是躺在病床上,不分白天黑夜地昏睡。他不能吃东西,尽管一直在输营养液,身体却还是异常虚弱。
父亲和同事,这一次,似乎都格外地体贴他的身体,一个工作电话都没有打来。
他也因祸得福地头一次如此奢侈地拥有了充裕的个人时间:不需要工作,不需要处理公司的各种事情,也不需要应付父亲随时随地的查岗,只需要睡觉、休息、养足体力。
可是这种难得的平静,起初还让他觉得安心,到后来就只剩焦虑——这种平静太反常了。反常到让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没有安全感了。
到了第二周,周一的一大早,医生还没过来查房,季彦起床洗漱一番后,感觉自己的状态比上周已然好了太多,他再也按捺不住,拿起了床边一直很安静的手机,准备给父亲打个电话。
谁知,刚拿起手机,他就看见屏幕上父亲的来电显示。可是,手机一直没有响,也没有震动,应该是被调成静音了。
被调成静音……
糟了!
强烈的不安占满心头,带来一阵心悸。猛然上涌的气血让季彦感到头晕目眩。
然而他顾不上这些,大脑在经历短暂的空白后,反复闪现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的状态,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几日的平静其实都是假象?
不是没有人找他,而是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不安和忐忑瞬间击中了他,想都不敢再想,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果然,在电话接起的瞬间,父亲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就随着音筒准确无误地传了过来,几乎震裂他的耳膜:“你是聋了还是死了?打这么多电话都不接!”
季峯的声音近乎咆哮,他平素修养极好,可是在对着儿子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失态。
一大清早无端挨上一顿骂,季彦感到有些懵。
他还没来得及说声“喂”,就被父亲恶毒的话语骂得一愣一愣的,一声“爸”也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喊不出来。
沉默了好半天,还是季峯将他拉回了现实。
“你哑巴了吗!不会说话吗!”
见儿子一直没反应,季峯怒火更盛,吼得更大声了,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办公室里林秘书还在。
感觉耳膜都要被父亲的吼声给穿透了,季彦将手机拿得远了些。半晌,才回过神:“我没哑……”
迟疑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也没死。”
“没死就给我滚回公司!”
儿子的开口似乎给了季峯一个很好的宣泄口,几乎没再停顿,他对着电话那头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
“你几天没上班了?你还要不要这份工作了?你真以为当个甩手掌柜,每天喝喝茶看看报就能把公司治理好了?”
“你以为你比别人会投胎,就不需要努力了?你以为身为长子就能稳坐继承人的位置了?”
“我告诉你,我能给你这一切,就能收回这一切。你最好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父亲的话,着实有些难听!
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利器,狠狠地插在季彦的心头,尖锐而又深刻。
心头连着被狠扎了好几下,季彦拿着手机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很气!真的很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总是要拿这些话来伤害他。他明明不是一个善于争吵的人,可是却总是有办法从千千万万条句子里精准地挑出最能刺激到他的那几句,每一次都能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纵使气到浑身发抖,他也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耳旁的手机,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毕竟,理亏的是他,是他没有告知父亲自己病了的事实,和Linda也只是说最近不在公司。
他应该解释的,上一周他就应该解释。
其实很多时候,他不是不愿意解释,只是不解释会被误会,解释了又会被当成是矫情,就好像是自己在乞求别人施舍一份关怀。
他的确需要关怀,但他并不需要怜悯。
“抱歉,爸,我最近病了,一直在住院,所以没去公司,暂时也去不了公司,真的非常抱歉!”
耐着性子等待父亲骂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诚恳地和父亲道歉。
然而他的道歉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缓和的作用,反而进一步刺激了季峯。
在他说完抱歉后,电话那头的人用一种近乎失态的语气再一次恶狠狠地朝他咆哮了起来:
“你来不了公司,也接不了电话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找你?许晨阳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你不是准备跟他合作吗?怎么要签合同了你人就不见了?”
提到许晨阳,季彦方才如梦初醒。
这几日他着实有些病糊涂了,竟把和许晨阳签约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握紧电话的手在瞬间松弛下来,季彦自知理亏,只能再度道歉并试图和父亲解释:“对不起,爸,我手机静音了,没看到消息和电话,所以……”
解释进行到一半,他却又突然停顿下来——不能再为自己找借口了,否则父亲只会更加厌恶他。
接下来是一阵空虚而死寂的沉默。
最终,他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力而又薄弱地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如果说他的解释是引爆季峯的一根导火索,那么,他的道歉无异于火上浇油,非但没有消除季峯原本的怒火,反而让他冷笑出声:
“呵呵,季彦,你知不知道你的道歉有多廉价!你知不知道每一次当我听到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有多想掐住你的喉咙让你闭嘴?”
“你以为拿生病当借口就可以逃避责任了吗?你以为说句‘对不起’所有的问题就都不算问题了吗?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易原谅你自己?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
“学乖一点、懂事一点,很难吗?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不靠谱,没有一点责任心?你妈妈的死都不足以让你学会成长吗?你到底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终究还是……提到母亲了……
他的父亲果然一次都没有放过他。
他总是喜欢这样无情而又残忍地揭开他的旧伤疤,毫不犹豫地选择伤害他。
绝望。
深深地绝望。
逃不开了,真的逃不开了。
绝望就像一座冲不破的牢笼,紧紧地困住了他。他无法逃脱,也无法挣破,只能痛苦地闭上双眼,任凭那带给他伤害的声音在耳边咆哮。
眼角突然有些酸涩,还有些湿润,甚至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不绝于耳的骂声里,他只是无力地靠在床头,静静地、默默地,无奈而又痛苦地承受着来自最至亲的那个人带给他的语言暴力……
嗯,这一章有点虐,下一章更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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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