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的衣服被大力向后一拉,不设防的他差点又跌了一跤:“你!你干什么?!”
谁知对上的是一双仿若烧着火的眼睛,那火光明明灭灭,烧哑了他的喉咙:“你说他死了?”
顾远反应过来了,有些谨慎地问:“你认识这位病人?”
唐泽阳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只是重复问他:“他死了吗?”
“放开他!”从侧面握住唐泽阳手腕的人力气很大,剧痛之下他仍没松手,救命稻草一般继续拉扯着顾远的衣服,死死盯着顾远,问他:“他死了吗?”
顾远被他的眼神惊到了,是这个字在喉咙里哼唧半天也没敢发出声来,只能求助地看向许绍凌。
许绍凌放下手,从顾远手里拿过病历单,冷道:“想知道病人的情况就到我办公室说。”
这话似乎过了好几秒才传到唐泽阳的耳朵里,他缓缓松了手,在越来越多投过来的奇怪目光里有些失魂地站着。
顾远看了他好几眼才跟着许绍凌进了办公室。唐泽阳这才抬起灌了铅似的双脚,数着步子往里走。
办公室里开着空调,温度调的不高不低。
顾远体贴地为唐泽阳端来一杯温水,唐泽阳没有接,顾远只好把这只装满了水的一次性纸杯放在桌上。
三个人都没说话,等了好一会,唐泽阳才抖着手捧起这杯水:“抱歉,我失态了……我姓唐,这位……”
顾远从善接道:“我姓顾。”
“顾医生。”
“不不不,我不是医生,我只是来帮帮忙。”顾远连连摆手:“绍凌才是医生。”
唐泽阳的目光便移到许绍凌的身上。
许绍凌坐在电脑前把纪繁星的资料查完了,刚好听到这句话,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行了,小远,我来和唐先生说,你先回去吧。”
“哦,行。”顾远说着就要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包。
“顾远?”
唐泽阳下意识将名与姓相连,他猛地抬头,仔细盯着他的眉眼,硬从久远的记忆里扒出这个人:“你是顾远?”
“你认识我?”顾远疑惑地看着他,半天也没想起他是谁。
唐泽阳把他的眉目与记忆里模糊的那张脸对在一起:“你还有个哥哥叫顾玖,是不是?”
“你……你怎么知道?”顾远瞪圆了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那是一双充满了灵气的眼睛,机灵活泼又楚楚动人,很适合顾远这样的美人。
唐泽阳舔了舔有些干的唇,才道:“我叫唐泽阳,我和我……哥哥……小时候和你们在同一家孤儿院呆过。”
顾远想了想,又充满歉意地说:“抱歉,唐先生,我被收养之后生了一场病,醒来后除了哥哥的事几乎都不记得了。”
“是这样……”顾远小时候确实经常生病,相比顾远,唐泽阳对顾玖的记忆更深刻:“顾玖也在X城吗?”
顾远脸色大变,一张脸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同样变了脸色的还有在一旁沉默的许绍凌。
“我哥哥他……”顾远大口吸了一口气抵御胸口收缩的疼痛,艰难地开口:“他死了。”
“是吗,他死了……他也死了……”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唐泽阳又怔了怔,半晌都没有人再开口了。
“他是怎么……死的?”
“生病。”
“什么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哥哥死了,没有人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顾远摸了摸自己的腰部的那块伤口,声音变得轻不可闻。
他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许绍凌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唐先生,接下来的事和我谈吧。小远,你先回去。”
顾远猛地抹了抹眼睛,拽起包匆忙离开了。
空荡荡的办公室少了一个人显得更宽敞了。许绍凌站起来把顾远推开却忘记关上的门重新关上,对唐泽阳说:“来这里的病人都是一样的病,慢性肾衰竭。”
“纪先生也是。”
“不可能!”唐泽决绝地否定他,似乎只要否定了就能得到什么转机:“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得这种病?”
“为什么不可能?生病也会挑人?”许绍凌指着桌上的病历单说:“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难道唐先生不识字?”
这样犀利的话让唐泽阳一时哑口,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位病患确实来医院治疗过,但他的主治医生不是我,你看这里的记录,病人两年前自愿放弃治疗了,之后就没有再来治疗过。不过虽然他没有再来,但医院会定期回访病患,直到确定他死亡为止。”他的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许绍凌没有再说下去。能说些什么?说他的治疗过程?说病人本来应该接受怎样的治疗?说哪些幸运的病人等到了肾移植的手术?哪些病人顺利经过了排异期,健康地活下来了?
还是问这位失魂落魄的唐先生病人为什么没有继续治疗?
是失望?看不见活下去的可能。
是贫穷?负担不起高昂的医药费。
这都不重要了。
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羊圈里连一只羊都没有的时候,亡羊补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唐泽阳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但他只是发出了笑的声音,嘴角完全没有提起过。
他的语气是那样肯定。
他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你在骗我,他明明住在北京,怎么会偏偏来这治病?”
他像发现了一个漏洞,揭开了一个谎言、他兴奋、激动,又惶恐、无措,他盯着许绍凌,希望得到他的回答,又希望他不要回答。
许绍凌的眉头紧蹙,似乎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突然,他灵光一现,想到了顾远与唐泽阳刚才说的话。
他们同样来自孤儿院。
“难道他不是只有你一位亲人了吗?”所以来你的城市有什么不对?
“原来是这样,他是来找我的。”唐泽阳似梦呓般喃喃道:“他是来找我来的,所以才到这里来。”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他是来找我来着。”
“因为我在这里吗?因为我在这里,他才来这里找我……”
他自言自语,像一个疯子。
身体软绵棉的,没有骨头一样,所有的血肉都变成了一团团没用的棉花,但他竟然还能撑着自己走出医院。
唐泽阳站在日头下,抬起头去直视那明亮过头的日光,那么强烈的日光刺激着他的眼睛,竟也激不出他的一滴泪。
唯有他的脑袋,被这灼热的太阳晒得昏沉,像是发起了高烧。
他明明只穿了薄薄的衣裳,却像缚上了百斤的砂石,被压的想要跪在地上。
他就这么站在那,被太阳暴晒。烈日将他的肌肤晒得通红。
手机响起,他醒过来,机械一般僵直地把手机按在耳边,手机的响声陡然增大,在这一刻把他昏沉的神智唤醒,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没有按下接听键。
“阳阳,阿川和你在一起?”
“……”
“阳阳?”
“……”
“唐泽阳?”
“小叔……”他痛苦地开口,声音哑到快要听不清:“纪繁星……死了。”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下去。
他等不到回答,只觉世界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光亮,这么一想,眼前就真的一黑,他就这样握着手机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昏了过去。
“阳阳?!阳阳?!唐泽阳??!妈的,这都什么狗屁事!”电话那头的唐易疏撕下了贵公子的涵养,破口大骂起来。
路人蜂拥而上,堵住了新鲜的空气,唐泽阳勉强睁开眼睛,掠过无数陌生的面孔,看向头顶的一小片天空。
天空依旧湛蓝如洗,如同每个他与纪繁星沐浴过的蓝天。
如今,这片蓝色的天空下难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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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得力的助手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资料,站在他的病床前对他说:“唐总,纪繁星先生确认于两年前死于慢性肾衰竭。”
他闭上了眼沉默了很久,助手不敢离开,更不敢揣测这位年轻的权贵新秀为何会在突然间流露出如此沉重浓郁的悲痛。
死一般地寂静之后,他终于肯开口。
“谢幕……也是这么说的吗?”
“很抱歉,唐总,这位叫谢幕的画家在一年前离开了中国,同时退出了画坛,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都联系不到他。”
“是这样……程叔叔那边怎么说?”
“程先生那里我们也派人联系了,他说纪先生……”助理吞吞吐吐。
“说什么?”
“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纪先生联系过,所以对他的现况不是很了解。”
那微弱的希望似乎也被埋葬,他终于肯问出那句他不愿去问的话。
“他……葬在了哪里?”
助手的眼里多了层怜悯:“因为尸体太久无人认领,只能火化暂时寄放在殡仪馆里。”
“无人认领?”
“这位纪先生是孤儿,也没有结婚,所以……”
“我知道了。”他捂住脸,脸上却没有湿痕。
“我知道了。”他又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