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被带出派出所的时候,郁岑正好开车带着华锦笙离开。
她站在派出所门口,早已经浑浑噩噩分不清东西南北,抱着贺焦一个劲儿叫着“娇娇”。
贺老大就没这么窝囊过,敬着程砚安,忍气吞声地扶着她任她胡闹。
程砚安没想到她两口白酒能醉成这样。
听说黑河与俄罗斯接壤,两国的人文风情互相渲染影响,热情洋溢、能喝能抗的姑娘遍地都是,而兰泽一个从小长在中俄边境的姑娘,却是个一杯就倒的小趴菜。
兰理叔和于舒然阿姨是真的将这个小丫头保护得很好。
开车将一群人送到学校门口,激动了一路的顺乐没憋住,下车前娇声一嚎:“哥哥扑倒她!不要手软啊啊啊!”
程砚安:“……”
失智的虎狼之词吓得飞姐赶紧捂住顺乐那张破嘴,讪笑着朝程砚安道了个歉。
等到那群人离开后,程砚安也没着急开车,转首去看后座的兰泽,发现小姑娘趴在车窗上,目无焦距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出神。
他犹豫着该怎么安置她。
不敢带回老宅。
大晚上的带着一个醉醺醺、行为不自控的小姑娘回老宅,可能会打扰到老爷子和张姨,况且明儿早听说了这件事后,老爷子怕是又要担心。
也不忍心扔在酒店不管。
这么个乖乖的小姑娘,把她孤零零地扔在酒店未免也显得太可怜。
就因为这么个事,向来以杀伐果决闻名的程检察官,竟然坐在那里活活想了有一刻钟。
车内很静,没亮灯,混黑沉夜里,他干脆下车,给自己点起了一根烟。
外面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校门石刻还亮着观赏灯,袭袭夜风绕过指间的猩红,吹落烟头那一点灰烬。
沉思片刻,程砚安掐了烟,徐徐迈步至她的跟前。
兰泽不知在想什么,出奇地安静,一只手臂曲在车窗上,脑袋枕着手臂,润泽的樱桃红唇因为挤压微微撅起,光滑细腻的雪肤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他掸了掸烟灰,单手撑在车顶。
虽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还是问道:“跟不跟我回家?”
这句话换作平时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就着深夜的孤男寡女,莫名添上了几分暗许风月的味道。
程砚安回过味来后觉得有点不妥,想改口,又莫名止住,只静静看着她,等她回答。
兰泽迟钝地抬头,迟钝地反应了半晌,不知是在反应这句话,还是问这句话的人。
她最后果断地点头:“回。”
“真回?”
“嗯。”
程砚安觉得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好玩得很,临时起意,故意唬她:“不怕我欺负你了?”
他以为她又会像上次一样来句什么“爷爷让你不许欺负我”之类没什么骨气的话。
谁知喝醉后的兰泽压根不来这套,那点贱叟叟的臭德行又犯了,她抿嘴一笑,道:“那你欺负吧。”
说完,她相当挑衅地冲他撅起了嘴。
殷红小嘴高高嘟起,闭着眼,满脸都是“你肯定不敢对我动手动脚”的自信与笃定。
欠揍得很。
也就好在她长了一张精致的鹅蛋脸,该说不说,长得漂亮的确是一种优势。
兰泽圆额秀骨,笑起来娇俏讨喜,一颦一笑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动小表情,耍宝犯贱的时候,顶着那一口嗲嗲的粘音,旁人也只觉得乖萌有趣。
他没动静,却凝着那张润泽的红唇。
半晌过后,看见她又自顾自“mua”地一下,嘟起的嘴在空中化成了一个啵啵唧。
醉态里显出几许娇憨。
程砚安看着,眼中寒雪渐渐融化,慢慢渗出一丝淡笑来。
移开眼的同时,伸手将她的脑袋摁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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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的铂悦府空无一人。
这片的地理位置算中等偏上,程砚安当初为了独居买下这套房子,看中的就是它交通便利,环境干净,除此之外,只当是个平时下了班后的落脚处。
屋内没什么特别的,是最简单朴素的风格,唯一不同处,就是通了几面墙,视觉相对明亮起来,整个房间也更宽阔大气。
但其实这套房子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不爱讲究,当年买的时候也没想着在装修方面下什么功夫,本来打算随便找个室内设计全包了,结果蒋清风那厮闲得没事儿,屁颠屁颠地将这桩差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一屁股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懒得管,也就随了蒋清风去。
他原想着装修有个三十来万很够了,谁知道蒋大公子这种金银窝里出来的人,这么个小两居的商业房,愣是给他搞出了逼近千万的预算。
程砚安当时脸黑得不像话。
偏偏温家的那位温行知当时也在旁边,点了根烟,略有嫌弃地摇摇头,对着那张价值近百万的波斯地毯说了句:“太简陋了。”
没经历过柴米油盐的公子哥们挥霍起来一向没个度,程砚安忍着一口义气才没揍人,后来还是程百石过来看了一眼,当时就发了怒,第二天直接叫人给他拆了那堆金贵装饰。
老爷子那一通震耳发聩的训斥犹在耳侧:
“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惟俭能够助廉,惟恕能够成德。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如把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业上。”
也真不怪老爷子这么担忧,院里人情复杂,程氏虽是他的底气,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累赘。
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行事谨慎再谨慎。
果然那之后没出一个月监察委的人就来了,说是有人看见他家中频繁出入百万级别的家具,被检举疑似受/贿。
这算是在他初出茅庐时,老爷子给他上的第一课。
亮了灯,屋内情形尽收眼底。
干净整洁到连茶几上的书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兰泽鼻翼之间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清茶香。
程砚安家里没来过女生,找不到合适她的鞋,她摇摇晃晃地抱住门缘,一声不吭地望着程砚安,挣扎片刻后,乖乖穿上那双大得不合脚的拖鞋。
结果没走几步,咚地一下栽到地上。
兰泽颓丧地坐在地上,疼得眼泪在打转,轻颤着声道:“哥哥,疼……”
程砚安快步上前掀起她的裤腿查看,发现她腿上还有另外一处擦伤。
——是打架斗殴的时候被误伤的。
他漫不经意地问道:“怕疼还打架?”
今晚的秋后算账还是来了。
刚刚吹了冷风,她意识清醒了一点,却还是晕乎乎的,转了好几道弯才勉强理清思路。
她自知理亏,低低地说:“是他们……欺人太甚。”
“你不许凶我不许怪我,你要站在我这边。”
凶狠的话说得弱弱的,没什么攻击性。
程砚安没问她口中的“他们”是谁,也没问她是怎么被欺负的。
刚刚李警官对他说过:程哥,你妹妹这群人也忒猛了,给那群少爷小姐揍成什么样儿了。小姑娘乖,兄弟们也舍不得下重口,你回去了好好说说,下次可别了。
思及,他挑眼看向那个一脸委屈的“凶猛”小姑娘。
看着性子软,却不是个好欺负的。
倒隐约有几分兰家人生来的骨气。
而兰泽想的却是,这事儿比酒吧那次严重多了,保不准程砚安会怎么向她发难。
她怕他兴师问罪,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着要不就求个绕,好言好语哄一哄,也不知道程砚安吃不吃这套。
正思忖着,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悬空抱起。
她双脚腾空而起,失去重心后双手下意识攀住他的肩颈,那一瞬间彼此身体紧贴,她靠他靠得很近。
依然恍惚的意识里,她只觉得这个男人近在咫尺,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来自他衣服上的熟悉的木质茶香,还有男人天生就比她偏高的体温,以及……
他抱着她时,那双紧紧揽在她腰间的炽热掌心,和因发力变得有些硬朗的坚实手臂。
好像浑身都开始烫起来。
尤其是腰间,被他揽住的那处。
她局促又迷茫地抬头,视线里是他近在眉睫的锋利流畅的下颚,以及高眉骨下一双沉寂深邃的眼睛。
像致命的深渊海域,卷噬着人窒息。
程砚安将她抱进主卧,放在了床上。
疲累了一晚上,她一沾被子就止不住想睡觉,加上羞涩与有心逃避,刚被放下就滚进了被子里,贴着柔软的布料沉沉闭上眼。
她嗅了嗅被子,迷迷糊糊道:“好香……”
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说着,她将自己埋得更深。
床很软很舒服,那上面专属他的气息也在她深埋之后将她彻底浓浓包裹。
程砚安却倏然一顿。
男人的被子……香?
努力克制着一把将她从被窝里拎起来的冲动,他提了口气,找来了医疗箱。
房间内只亮了盏小夜灯,视线昏暗模糊,只看得清兰泽的上半截身子。
程砚安卷起她的裤腿准备替她上药,冰凉的药水覆上皮肤,兰泽微微瑟缩了一下,感应到他的意图后,乖顺着不再动弹。
男人的动作算不上多柔软,指背好几次都无意擦过她的小腿肌肤。
微凉、细腻、光滑。
是独属于女儿家的触感。
他没多大的反应,兰泽却敏感得一缩,轻哼道:“你别……轻点……”
娇气包一般的声音混着迷糊困意,在寂静半封闭的空间里显得不清不白,连昏黄的夜灯都在荡漾着无边风月。
这么伺候人他还是头一遭。
伺候人还被这么“调戏”,也是头一遭。
想着那声娇滴滴的嗔骂,程砚安竟也没气,指间挑着药水的动作都跟着变得柔了些。
本是想刻意侃问她一句“别怎样”,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轻轻柔柔的一句:
“睡吧,不闹你。”
喝醉了酒的人最好睡觉,兰泽的呼吸很快变得悠长。
伤口并没有多严重,一点皮外伤其实也不用这么费心处理,只是程砚安想得深,觉得细嫩的膝盖上多了一块红肿,说出去对女孩子总归是不好的。
伤口很快处理妥当。
程砚安轻手轻脚收好医疗箱,正是万籁俱寂时刻,他忽然听见一道模糊的、软乎乎的——
“哥哥……”
他微顿。
很快,那道声音不依不饶地,似梦中呓语般再次唤来:
“哥哥……”
程砚安低眉去瞧床上说梦话的人,借着月色,他看见兰泽整个人蜷在被窝里,只留了半颗毛茸茸的脑袋,平时那双闪闪灵动的眼睛也安静地闭着。
刚满二十的小姑娘睡颜还有些奶稚气,浓长的睫毛在眼底洒下一片阴翳。
对于他这个没怎么见过几面的哥哥,她倒是喜欢得很。
他忽地想起,两年前老爷子跟他商量与兰家联姻的事儿时,他速度快得老爷子那口茶刚端上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果断否决。
当时他就一个想法:那小姑娘才十八岁,法定年龄都没到,一群人谈这个。
变态。
老爷子却哼唧着,摆了摆头,闲道:“要不是因为你兰理叔堵气移居黑河,这丫头可就与温行知蒋清风他们一样,算你青梅竹马了。本就是早就定好的事,你倒犯起别扭来了?”
明知会挨揍,他当时也还是直接回了一句:“干点好事成吗?下不去那个手。”
谁下得了手?
那个小丫头刚学会走路时,他还亲手抱过她。
他那时才九岁,随着父亲程蔚一起抵达黑河后,是兰理叔、于舒然阿姨和她来接的机。
他还没注意到小姑娘,就先被她一眼抓住了。
刚满一岁的小婴儿,话也不会说,只趴在于舒然阿姨的肩上,似珍珠葡萄的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他,不认生地冲着他笑。
她笑得好看极了,嘴里“咿咿呀呀”的,朝他伸手要他抱。
那么个玲珑香软的小朋友,连个玩具都得他扶着才能勉强抓稳,结果十几年后一群人都来告诉他,当初他抱在怀里的那只小小朋友是他今后的媳妇儿。
换作谁都受不了。
所以后来,三年前那次的饭局上,他看见当初那个粘着他要他抱的小朋友,如今都长成了一个婷婷少女,难得地多抽了一根烟,寡言了许久。
那天席上言笑晏晏,兰理叔言辞间是对他毫不加掩饰的欣赏,程蔚和老爷子更是明目张胆地问兰泽喜不喜欢砚安哥哥。
小姑娘还没开窍,哪里懂得这些,望向他的眼睛里像盛满了星碎,最后柔柔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道了一句喜欢。
可她说的“喜欢”,与在场所有人理解的“喜欢”全然不同。
他突然就觉得闷得慌,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打了招呼便只身走到外头的长廊某处抽烟避风头。
四周寂静,水声霖霖。
不知过多久,他察觉身后有人走动,一转身,就看见了那个让自己“下不了手”的小姑娘。
小姑娘大概是在闲逛,无意碰上了他。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鲜少外露的不悦情绪,明明是想亲近却又一时捉摸不透,不敢靠近,只敢站在不远处嗫嗫地同他寒暄。
“哥哥好。”
那声音像糯米糕,甜丝丝里掺着点怯怯,叫人徒生一股妄图欺负捣碎的冲动。
他听着那声“哥哥”干干净净毫无心思,一种受命运支配的微妙感却在心头渐渐化开,那一瞬间他甚至在想他们算哪门子兄妹?
半条腿差点迈进婚姻的兄妹么?
他给的回应很冷淡。
受到冷待,兰泽那双莹润的眸子渐渐地暗了下去。
大概是想不明白他人前人后反差为什么这么大,站在那里的身影,竟有些可怜兮兮。
程砚安自诩是个万事周全妥帖的人,甫一想起自己当时不冷不热保持距离的态度,突然觉得自己当初干了件混账事。
即使不成姻,她也算自己半个妹妹。
更何况。
她是真的喜欢亲近他。
所以这么一个又乖又粘人的小姑娘,他当时怎么会这么狠的心?
程砚安那晚在书房的小床上将就。
难得有个空闲的周末休息,却搞了今晚这一出,实在累人。
正准备睡下时,不凑巧进来一个电话。
程砚安都懒得去看是谁。
这个点还没睡,也就蒋清风了。
刚一接通,对方惊奇的声音就传来:“这个点还没睡?”
“加班。”
“哦,后天豫园,来不来?”
“不来,加班。”
蒋清风啧了声:“你能不能换个理由敷衍我?一个月前问你你加班,一周前问你你也加班,如今国泰民安的,老子不信你连个吃饭的空都抽不出来?还记得咱俩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吗?”
蒋大少爷敲着桌子开始替他回忆,甚为不满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
“是上个月,温行知酒吧里,咱俩惊鸿一瞥,你领着你那个兰家的小情情,走得那叫一个潇洒绝情,哥们儿我当时在后面千呼万唤,您老人家都不带回一下头的。”
程砚安抬手拧了拧眉心,没回他。
“来不来?”蒋清风又问道。
“不来。”
那头沉默了。
程砚安等了几秒,见对方没有开口的迹象,招呼一声就准备挂断。
谁知那边的男人像是豁出去了,突然抽疯似的哼唧一声,携着刻意恶心人的嘤嘤腔调响起。
“淮哥,来嘛~”
蒋清风捏着嗓子撒娇:“人家想你了~~”
程砚安:“……”
挂断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果断。
蒋清风这种人,京城一堆公子哥里出了名的爱玩,回回见他,身边的女人就没重复过,今儿是某知名模特,明儿又是某知名女星。
浑浑噩噩乌烟瘴气,这堆人里,也就那位温行知稍显干净。
可惜如今温行知远在海外,一去三年不归,蒋清风寂寞得慌,目标全转移到他的身上,每每找他喝酒撒疯,他是能推就全推了。
也不为别的。
他年纪轻轻前程一片大好,犯不上自毁羽毛自寻死路。
蒋清风不死心又打了过来。
他直接调了个静音,关上灯,陷入黑暗梦境。
--
兰泽做了个梦。
梦见华锦笙鼻青脸肿地哭着找到华家人,华家人一怒之下把她揍成了小人干。
郁岑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哄着华锦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被架在一旁的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她也没觉得多难过,只是觉得被火烘得太热。
热得后背、手心都在冒汗。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让他们给她递杯凉水时,突然“噼啪”一声。
她爆油炸了。
兰泽惊喘,猛地睁开眼。
满室昏静。
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空气里浮着若有若无的清茶香,而那一声“噼啪”声依然回荡耳侧。
她整个人都埋在被窝里,憋出了一身汗。
窗帘拉得严实,看不出时候。
兰泽摸到一侧的手机,早上九点。
磨磨蹭蹭地起了床,环顾四周,简约的灰蓝调风格不难看出是个男性的房间。
兰泽心一跳,蓦地想起是自己昨晚缠着程砚安。
所以这是……他在城南的家?
兰泽好奇地扫视一圈,最后在房间内的某个摆件上凝住眼。
是颗篮球。
拉近了看,上面还有一排英文Logo和签名。
那串英文Logo熟悉得很,她冥想片刻,回身去寻自己的手机。
调出程爷爷微信的头像,凑近了放大对比——
Los Angeles Lakers。
洛杉矶湖人队。
头像的Logo,与篮球上Logo如出一辙。
翻车倒计时?嘿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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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