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迪莉娅·伍兹了。
不过她知道对方没死。
迪亚哥告诉她,迪莉娅·伍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导致右脚、左手骨折。这不是致命伤,但也没办法继续留在庄园工作。老爷好心的给了她一些医疗费,让她回家休养了。
莉莉没有说出真相,她想,是她推下去的。
可是,迪莉娅也没有来见她。
这是正常的,西塞莉自言自语,莉莉的老家在十几公里开外的小村落,加上她腿又受了伤,行走不便,她得身体恢复健康了才能来找自己,
莉莉没有来找她,这是正常的。
可是,可是——
她努力平复着忽然涌上来的泪意。
在莉莉离开庄园之前呢?
在她离开的庄园的那一天,在她离开庄园的前几天,迪莉娅·伍兹也没有来找她。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坐下去。她一直在房内走动,从门口到窗户,从窗户到门口,好像不间断的行走就能让她甩掉某些一直攀爬上来的情绪。然而,这本质也就是断头的苍蝇在寻找最后的生路,无用的挣扎罢了。
她只是一直在房内转圈而已。
天又要黑了。
第二天,她照旧醒得很早,但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弹。直到她听见迪亚哥起床出门的声音,这才昏昏沉沉地起身,随便洗漱了一下,跑到庄园门口。
她在等信使。
莉莉没有办法走过来看她,可莉莉识字,会写信,知道庄园的地址,她一定会寄信过来的。
理智告诉她,这十分可笑。她亲手推下了莉莉,却又暗暗祈求对方给予她谅解。试想她会原谅一个加害者吗?不会。然而她不得不每天去询问信使。她渴望的不是信件,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今天……有没有给我的信件?”
她得耗费很大力气,才能让自己平稳地说出这句话。
信使克里森的回答一如既往:“没有。”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随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谢谢。”
西塞莉转身晃晃悠悠的缓慢离去。
她得快点离开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快要吐出来了——即便没有吃早餐,胃中空无一物,她也快要吐出来了。身体在警告她。哪怕作息正常,伙食健康,她的身体机能依旧无法控制地下滑。
信使克里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一朵花的凋谢。
然而他仍旧确信,不把信交给西塞莉,是正确的决定。
迪亚哥找到他,和他聊天做朋友,他完全无法抗拒迪亚哥,与他聊天好像踏入流沙,不知不觉就会越陷越深,可那不会给人带来恐惧,流沙的对面是茵茵绿地,他会看到最美的鲜花。他确信自己与迪亚哥是挚友,那么便要为他排忧解难。
迪亚哥对他提起西塞莉需要静养,任何来自外界的负面消息都不能传达给她。迪莉娅是个断腿断手的病人,乡下的小村庄环境又怎么能和贵族的庄园相比,她手脚的疼痛,不甘的抱怨都要溢出纸面。
克里森拿着那份有迪莉娅·伍兹署名的信件,感觉里面的怨念都要冲破信封。他颇为自豪地把它放入衣服的口袋,这份信件晚些时候要交给迪亚哥。他承诺过的,而迪亚哥对他说谢谢。
迪亚哥当然不会把迪莉娅·伍兹的信交给西塞莉,迪莉娅的信只配被撕毁。迪莉娅本人也没有资格见西塞莉。
哈哈,他嗤笑。善良的人总是好掌控的一方,因为他们心中有道义,有原则,有规定的不能踏过的线。迪莉娅·伍兹说想见西塞莉一面,迪亚哥说西塞莉不想见到她。迪莉娅·伍兹坚持要见,于是迪亚哥带着嘲讽的笑容,说,你想让她的状况变得更糟吗?
迪莉娅·伍兹可以不信,但那意味着她要承担一份“万一”。
万一呢——
所以她离去了。
她没有留下纸条,话语或是小礼物。她确信迪亚哥不会转交。信件是多出来的一个机会,抱着迪亚哥总不会连信件都能全部拦住的想法,给西塞莉发出的一个小小希望。
关于——我没有恨过你把我推下去这件事。
她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数公里外的远方,那实在是太远了,一点城市的轮廓都看不到,连天空都不会是同一片颜色。这里下雨的时候,西塞莉住的地方未必会看到雨滴。这里艳阳高照的时候,庄园或许正受狂风侵袭。
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而她连走路都做不到,只能把所有的思念,所有想诉说的话,一字字写在纸上。她的惊讶,她的难过,她的思考,她的决定,她的坚持——她对西塞莉抱有的所有真挚的感情。
而那些,全部都被迪亚哥撕毁了。
西塞莉在哭。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蜷缩着小声地哭。
莉莉很久之前对她说,需要把难过的情绪释放出来,不管是吃食物,砸东西还是最直接的哭泣。总之,难过的情绪,不能留在心里。因为那是一把只会伤害自身的刀。
可在莉莉离开之前,她连哭泣都做不到。当然,做不到不止是哭,也包括微笑,愤怒,嫉妒,她失去了最基本的情绪表达能力。
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所以,在现下,她能够哭出来,应当是一件好事,对吗?
“我会哭了,莉莉。”
她依旧在自言自语。
“可是,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好?”
莉莉走了,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但不管莉莉回不回来,与她并无多大关联。莉莉走之前没有来看她,走之后没有给她任何讯息。莉莉离开的地方不止是庄园,也包括她的身边。
这样她只有迪亚哥了。
“可他让我感到窒息。”
莉莉走之后,迪亚哥笼罩着她的影子便愈加庞大,而她自身的身影飞快地缩小下去。她的世界,她的路,她所有还没有来得及得出一个结果的思考,仓惶地败退。那座由迪莉娅·伍兹与迪亚哥一同搭建起来的平衡的桥,随着一人的落败,只剩下了一个王。
——西塞莉,你要臣服谁?你又有选择的权利吗?
“而我自然是没有的。”她呢喃道。
她自然是没有的,就像没有人偶师的操作,木偶无法动弹,她这个——在她杀了杰克之后就依附迪亚哥而生存的人——自然是无法拥有选择权的。
她终于意识到一切的关键所在了。
她把自身所拥有的权利,全部交给了迪亚哥。因此她的路便越走越窄,直至最后无路可走,她便只能一直攀附着迪亚哥永不松手。
迪亚哥在杀死她,迪亚哥需要的,是另一个西塞莉。所以长久以来,她的痛苦无法驱散,她的苦痛愈积愈深。
那么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拿起刀吗?可若那个时候她放下刀,她现在所品尝到的,不就是另一种痛苦吗?还是之后的求助是错误的,可当时,向心中唯一信任的人求助又错在哪里?错在不知道他之后要做的事吗?
她从来都没有正确的路可以走。
真正导致她绝望的是——那件事不可避免,而那本不应该发生。于是在那个时刻,她只有选择拿起刀反抗。事后,她可以说,其他人也可以说,她有很多选择,但在当时,其实只有两种选择,杀了他,或者放弃自己的人生。
她大哭。
世界在她被迫进入那个房间时,彻底对她露出了世间残酷的一面。
她的人间是痛苦,是污浊,是想逃离却无法挣脱的沼泽。有人在岸上伸出了手,她试图握住,最终却也只有指尖的相互触碰,一秒,两秒,对方收回了手。
“莉莉……莉莉。”
她不断地呼喊,呼喊女人的名字。
带她走,或者让她死。
莉莉离开了她,走向了遥远的彼方。她们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却连对话也无法做到。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体,朝着庄园的大门走去,朝着城镇的出口走去。
如果莉莉不能,不会来找她,那就让她去找莉莉。莉莉见到她之后,要对她做什么可以,她不会反抗,没有怨言。莉莉一直陪伴着她,崩溃的她,无能的她,被摆布的她,而她却亲手推下了莉莉。
让她走,离开这里。还活着的她,尚未死去的她。渴求着阳光,渴求着快乐,渴求着幸福。挣扎的她,还能感受痛苦的她——让她走,带她走,远离那双入侵她生活的手,别回来。
然而,然而——
在城镇的出口,那金色的发色,多么的耀眼啊。宛若他这个人,每到一处地方,总能很快成为那处的中心。
“迪亚哥。”
西塞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叫出对方的名字。
对方惬意地朝她过来,仿佛刚刚郊游回来。他靠近西塞莉,亲昵地把她凌乱的头发打理整齐,俨然一个好哥哥形象,可说的话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威胁,“你要去哪里,我亲爱的妹妹?”
西塞莉没有回应。
她不能理解,本应在工作的迪亚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迪亚哥说着宣告胜利的宣言,“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好人啊。”
于是,她明白了一切。她早在众人的监视之下。
她僵硬地,带着回笼的理智,压下所有的情绪,握住了迪亚哥的手。
“我出来散散心,现在可以回去了。”她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没有办法离开。
迪亚哥偏了下头,扫视了一眼镇外的景色,似乎是不经意地说道:“下次想要出去散心,可以叫上我。不然不小心出了意外,像迪莉娅那样摔伤就不好了,你也讨厌医生吧……怎么了?”他笑道,“忽然握得这么紧?”
他知道,知道一切。
也对,他一直在看着她,他们过去生活得那么亲密,怎么会错过任何的情绪变化呢。
因此,她也无法克制地笑了出来。
“我好开心,哥哥一直这么关心我。”
然而事实是,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
迪亚哥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不过却停下了步伐,但并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愈发用力。他注视着西塞莉,像是看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迪亚哥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带着轻柔的笑意,轻声说道,“毕竟我们是兄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