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热燥含湿,天空的云像鱼鳞一般被红日染成亮堂活泼的金橘色。
贝曼从食堂早一步回了教室,她回来后就一直在整理上午化学课上记的笔记。
她学习时一直是一门心思栽在里面,现在却分了一丢丢专注力出来,放在教室的前后门。
没几分钟。
熟悉的身影进入她的视野。
贝曼眼瞄着他快走到自己桌前了,刚想抬头叫住他,说说给钱和刚才的事。
值日生已经坐在讲台上喊,“收拾一下,准备午休,马上要打铃了。”
贝曼一抿唇,生生把话噎了回去。
教室里很快安静下来,风扇盘旋的声音好似小型的直升机破开静谧的热空气。
午休才开始几分钟,应该没人睡得这么快。
贝曼趴在桌子上,偷偷往回看。
头发遮着,她没看清陈白屿的脸。
她思索了一会,写了张纸条,折了两折轻轻往他桌上一丢。
陈白屿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纸条吓得一颤,怔了怔。
他指节微微抬了两下,捏起那张纸,慢慢拆开纸条。
她的笔迹端正秀丽,笔锋温润,像精致的玉佩。
——钱我一会儿给你…刚才我没说你抠,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白屿捏着这张纸条,风吹着他的手指尖。
反反复复在心底出现的声音,都是他不堪回首的过去。
“拜托,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就是有点同情而已才跟他一起回家的。”
“他自己自作多情呗,还一直跟着我,恶心死了。”
“……”
陈白屿抿抿苍白的唇,果断把纸条紧成团,然后扔了回去,小声回了她一个字,“嗯。”
贝曼看着那张落在她桌上的打皱的纸条,有点懵。
他怎么好像心情很不好。
不过要说也难怪,遇到徐一骁那个恶种,还被他阴阳怪气了一番,心情好得了才怪了。
贝曼捡起那张纸条,捏笔想了片刻,又写了两句话,轻手放到他桌上。
陈白屿埋头在臂弯,像是没有看见。
贝曼伸出指节敲了敲他的桌面。
值日生眼尖瞅到,故意清了几下嗓子,用眼神示意。
贝曼是好学生,最怕给老师抓到事儿,赶紧松了纸条,把手收了回去,当无事发生乖乖闭眼午休。
轻飘飘的小纸片被折了一半,四角不稳地躺在桌边上,被风吹得一颤一抖。
陈白屿滞了好一会,直到风要将它彻底吹走,他才伸手把那张纸片摸起来,头埋在桌下看。
——你眼镜还没换吧,我可以陪你一起配新的。
他像被按了暂停键,低着眉睫顿了良久。
教室里有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和凳子摩擦地面的响声,肥皂的气味从湿润渐干的黑板随风四溢开来。
他抬手把那张小纸条夹在一个小本里,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
直到下午放学,贝曼也没等到陈白屿的回答。
她从没主动约过人,这是上高中以来的头一回。
不仅是因为刘峥那天晚上交代她做为班干部,应该多照应一下被孤立的同学。
再加上,她也确实想有个能聊天的朋友,陈白屿和她最合得来,在他身旁她最自在。
不过做朋友是双向选择,他愿意当然好,不愿意她也不强求,总有些人比起群体生活,更心怡独处。
她出了学校门,就在金桂道上慢慢悠悠地走,眼神飘忽着,心不在焉。
也许是凑巧。
她听到身后自行车的铃短促地响了一声。
贝曼回过头,看到是陈白屿,她含蓄且礼貌地招了招手。
陈白屿点了下头,却骑着自行车径直越过了她,态度冷淡。
但他骑得并不快,速度跟慢跑差不多。
贝曼背着手,加快脚步跟在他车座后面走,嗓音干净清润,“配眼镜的事,你怎么说?”
陈白屿:“我不用人陪。”
贝曼细致地补充道:“我是要帮你选眼镜。”
因为现在的这个太有碍美观。
陈白屿:“这不是你的公事。”
贝曼看到他绷紧的下颚线,她明白过来。
陈白屿的戒心很重,他表面是在陈述事实,实则是在问她,你现在黏着我,不为公差,不为饭卡,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何在?
在潜意识里,他便觉得一般的同龄人都不愿靠近他,与他为友。如果有例外,那事出必有妖。
贝曼不懂怎么让他放下防备,就简简单单地说:“但是没我的话,你眼镜肯定选不好。”
“我只是想让你戴好看的眼镜。”
陈白屿竟然有点无言以对。
他好不好看,又与她何干?
可到头来,他并没有言辞犀利地再诘问她这些。
他捏紧了车把手,虚声应了一句,“那明天下午,我给你发消息。”
“哎……”
贝曼看着他飞速驶远的车,一手朝他伸去,一句话溺在喉头。
眼镜店的话,学校对面不就有一家吗?
她的本意就是今天放学后跟他去那家店里配,配完再直接回家岂不美哉,为什么还非得定在明天?
————
周六下午。
果不其然,刚吃过晚饭,贝曼就收到了陈白屿通过班群给她发的q//q消息。
cby:松灵街天明眼镜店,六点。
他的网名是他真名的字母简写,头像是一片白,没有任何图案和花样,干净简单。
贝曼看着这条消息,心想,松灵街离她的家好像还要坐三四站的公交才能到。
印象里,那条街跟市中心商区比较近,只隔了一条长巷和一片停车场。
不过那边做生意的店家品类跟市中心相比稍微阴暗一点,酒吧迪厅多,人也鱼龙混杂。
贝曼没多思虑什么,毕竟这些还是偶然听见的传闻,说不定松灵街也就只是条普通的商业街。
她回了个收到,瞄一眼时间无多,赶紧从床上弹起来换出门的衣服,再把中午的炒饭热热,随便吃个晚饭填填肚子。
周末双休,没有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加持,面店的生意不比平常忙,但爸妈一般还是要过八点才会关店回家。她习惯了自己做晚饭吃,或者出去买。
空荡荡的家里,窗框子被疾风打得砰砰得响,隐约间有雷鸣作响。
贝曼换好鞋子,回身看了一眼卧室的落地窗外,天空乌沉沉得好似半夜。
她弯腰,从鞋柜下的抽屉摸了一把伞放进包里,出门。
————
“松灵街后街到了,请有序下车。”
贝曼没看线路图,听到这三个字就直接下了车。
台阶下,积了不浅的雨水,混着城市道路的垃圾与灰尘,混浊不堪。
贝曼很喜欢雨天,但不喜欢在雨天出门,举伞麻烦,走路黏脚。
风雨飘摇中,她硬生生握着被风吹得很不听话的伞,四处张望。
陈白屿刚发消息和她说过,17路公交松灵街主街下车,马路对面斜左方,就是天明眼镜店。
招牌是白底红字,左边有一家面包店,右边是家买化妆品的。
可现下,贝曼看着眼前空旷的一片广场,几辆汽车整齐靠边停着。
很显然,她下错站了,这里是停车场不是商业广场。
也怪雨大,她根本看不清车窗外的景象,听到松灵街三字就茂然行动。
贝曼刚想着,反正都到这里了应该隔得也不远,走一会就能到。
一辆大汽车飞驶而过,眼看着溅起的污水朝她裙子风过来,贝曼连忙抬脚上台阶,还是没躲过,白裙子上被泼得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灰黑色水迹。
天公不作美。
风突然也刮得猛了起来。
她手没握稳,风一刮便把她那把清瘦的绿伞吹到好远。吹到停车场的里边,最边边角角的车棚里。
粗重凌冽的雨丝瞬间模糊了视线。
贝曼难得怒嗔了一句,“好烦呐。”
她用手挡着雨点,赶紧去捡伞。
斗大的雨点跌在车棚上,紧绷密集的发出声音。
她跑到车棚下面,用手抹着眼睛。
那把她苦苦追寻的伞正以一种扭曲的形状卡在一辆重机车边。
车上还坐了个人,侧坐着,玩手机,叼着烟。
雨很大,风里都是湿润的雨丝,他的烟却没有灭,飘着热烫的青白色烟雾。
贝曼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的车就停在车棚最边上,她的伞卡在更边的地方。
两人并没有对上眼,贝曼想不动声色取伞走人,不想与他搭上话。
她轻手轻脚地绕到车棚靠边的地方,雨就在身后,打湿她的后背和肩头。
手指刚摸到伞尖尖,徐一骁垂着黑亮寡淡地眼眸睨到了她的脸,穿着白裙子,伞面是薄荷绿。
她像被雨洗涤得清丽出尘的莲花。
他挑了一下眉毛,一小截烟灰缓慢地散落在空中。
贝曼也与他对看,动作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一瞬后。
她意味不明地咳了两声缓解着自己的尴尬,然后拿起自己的伞,想帅气利落地撑开伞,然后直接走人。
没成想。
小伞受了重伤,有三根伞骨折断了软趴趴地垂着,伞杆这边,连撑都撑不起来。
贝曼当着他面,要走出车棚的脚都跨出去了,结果被这把伞哽住了,她满脸窘迫地弄了半天,还是没弄好。
徐一骁盯着她这一通整,动作笨拙还没力气,活像个柔弱无力的纸片人,他已经在她身后笑了好一会。
贝曼丢了伞走了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站在原地和伞杆撕斗。
徐一骁用手拍了拍车座,看着她的侧脸,仿佛很好心地说了一句,“要不你坐下来歇会儿?”
“小,弱,鸡。”
贝曼:“……”
呸。
贝曼不屑地撇开头,当然没坐他的车。
她侧回身,眼睛直视着他,眼瞳里倒映的是徐一骁那张玩味桀骜的脸。
她今天穿这样出来,应该是和别人有约,就像他一样。
徐一骁想。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钢镚,放在拇指甲片上往上一弹,空中抛了一下又接住,“弱鸡,帮我做个决定,我借你把伞怎么样?”
贝曼:“什么?”
徐一骁:“帮我抛个硬币,有字我就去,花我就不去。”
“伸手。”
贝曼摊开手,她的手湿漉冰凉,而他的手掌却干爽温热,指尖碰触到她的手心,她不禁后背一紧,手像含羞草一般立马拢住了那枚有他体温的硬币。
也许是一瞬的好奇,她问,“去哪里?”
徐一骁上下看了看她,吊儿郎当地说:“跟你一样去约会啊。”
听学校里的人说,徐一骁不是有女朋友嘛,对有女票的仔来说约会难道不是稀松平常的事,这么犹豫难道是因为……
约的是小三?
不得了啊。
贝曼顿时有点怪异地看向他。
徐一骁薄唇微扬,黑色的眼睛亮润深沉,“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贝曼:“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一骁:“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贝曼:“那你说,我刚才在想什么。”
徐一骁:“想我出轨了呗。”
贝曼讲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暗暗把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归咎于是巧合。
徐一骁这样的人,不应该对他人的情绪有此等敏感度的,目中无人,顽劣无情才是他的标签。
徐一骁把她的微末惊讶收尽眼底,唇角弯弧却没做回应。
他手撑着车座,身子懒散后仰,淡淡催她道:“快抛吧,我手机要没电了。”
贝曼把硬币抛起,小声喃喃,“那犹豫什么,约会而已。”
她手一接,硬币却啪得一下落在水里。
贝曼想动手去捡,浅水坑里那么脏,她想也没想就弯腰伸手去够。
徐一骁条件反射一般截住了她的手腕。
贝曼抬眼与他四目相看,不解地皱了下眉,“你干什么?”
隔得近了,徐一骁才确定贝曼的脸上确实没有一丁点儿妆,被水薄洗过后,细小的瑕疵也成了真实的美感。
眼下浅浅的褐色,白皙皮肤下很浅的紫色的毛细血管,眼尾的一颗小痣。
雨帘在她身后落,画面像一副工笔细描,雾蒙蒙的水墨画。
贝曼还在等他说话。
她眉眼端妙冷清,不掺半点儿下流的**直直看着他。
徐一骁不自禁地,视线往下滑了一段,顺着她细白湿滑的脖子。
她身上白裙子已经湿了个透,里面内衣的形状若隐若现,也是清清淡淡的纯白色。
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不看脸都不一样。
他慢慢松了她的手腕,说:“我这次约会很重要。”
贝曼:“?”
徐一骁:“她想睡我。”
高中生谈恋爱竟然敢发展到这一步?
而且,他做为一个男的居然不情愿去?
贝曼连续震惊了两回,最终脱口而出:“你…不愿意?”
徐一骁笑笑,眼里的痞劲儿浓郁,“我这不是,突然对你有了点儿兴趣。”
贝曼被他的话弄得心里一咯噔,没须臾的功夫,又立马清醒过来。
她都快忘了,她跟徐一骁第一回见面,这人就敢开黄腔说跟她去酒店来着。
他说的黄话,就当是路过情趣店门口,被里面的东西辣了一下眼,走过就忘,谁记在心上就是谁自己惹骚。
她本以为话说到这里为止了,没想到,徐一骁还继续说,眼睛在她脸上黏着,宛如深情告白,“要是我去了,万一想到你……”
“我怕我硬不起来。”
这最后半句他倾下身,贴在她耳边讲的,嗓音低哑浓迷,节奏缓慢。
贝曼反应了一秒后,被他恶心得耳根子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