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似一轮皎洁的玉盘悬于夜空中。
沈明淑从暖阁出来时,阿萦已是被周妈妈几盏果子酒灌得不醒人事,巴掌大的小脸上面色红润,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乖乖巧巧。
“老奴适才验过了,”周妈妈迎上来道:“待过去这酒劲儿,想来那酒的效用便上该来了。”
周妈妈说罢,见沈明淑神色恍惚,不由劝道:“夫人,不如此事还是算了罢,大爷对夫人一往情深,想必是不会纳那薛氏,我们这般,大爷该……”
“他该如何?”
沈明淑一口打断周妈妈,“便是大爷不会纳薛氏,可我呢,我要一辈子受赵氏的讥讽白眼,没了薛氏,那老虔婆还有其他的外甥女,她会以孝道逼着大爷纳,大爷拒绝了一个,能拒绝得了一世?我不甘心!她私底下如何骂我,骂我是下不出蛋的鸡。我都知道,妈妈,我不甘心啊……”
说到最后,沈明淑的语气已有几分哽咽。
她只想要个孩子,这半年来她精挑细选了多少女子,唯有两三位入得她的眼,而这两三个人里,真正合她心意更是寥寥无几。
有些要么胸大无脑,太蠢,竟妄想背着她勾引大爷,被她狠狠抽了几十个巴掌随意配了一个商贾做继室。
有些虽好拿捏,却容色不够,连大爷原先房里的两个丫鬟都及不上,又如何与赵氏那花容月貌的外甥女抗衡?
有些……譬如阿萦,好拿捏,好颜色,性子还格外怯懦胆小,不会惹是生非。
且因她救过她一次,对她这个长姐格外感恩戴德。
不过,有时过人之处亦是缺点,阿萦生得实在太美了,沈明淑不放心,这才犹豫了许久。
之所以今晚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是她今日见过了赵氏那外甥女,薛玉柔。
薛玉柔不愧是曾经京城第一美人赵氏的外甥女,她一站到那里,怕是这满园子的花儿都要失色,即使沈明淑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沈明淑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当机立断,阿萦愿也不得愿,不愿也得愿,未免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十五,正是裴元嗣留宿汀兰馆的日子,一个月就这么两天,沈明淑不想错过今天。
倘若有朝一日大爷被薛玉柔那个妖妖调调的女人勾了去,她将悔之晚矣!
沈明淑看着榻上浑身已渐渐泛起红晕的阿萦,闭了闭眼道:“扶到暖阁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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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卫国公裴元嗣必定要留宿汀兰馆陪妻子的日子。
今夜亦是如此,回归仁院没多久,周妈妈便亲自来请了,裴元嗣换了身衣服过去,等到了上房,他刚要进去,周妈妈却支支吾吾地说夫人在暖阁等大爷有事商议。
裴元嗣便转身去了暖阁。
暖阁无人,屋里还烧着地龙,熏人的热气扑面而来,轻纱曼舞,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果子酒甜香。
沈明淑却不在屋内。
裴元嗣长眉微蹙,倾身去了内室。
内室也无人,挂着茜红软纱帐的架子床上却落下一截白玉似的柔荑分在热然。
裴元嗣虽有疑惑,却未曾多想,走到床边撩开帐子。
原以为会看见一脸病容的妻子,谁知床上躺的却是一个陌生少女,再仔细一看,这少女冰肌玉骨,杏眼似水,赫然是他白日见过的妻子那年纪稚幼的庶妹!
裴元嗣先是震惊,不可思议,而后英挺的脸庞骤然变得铁青,隐有怒容。
沈明淑听见暖阁的门被人从里到外“咣当”一声踹开,一时心中是悲喜交集,急忙冲出去拦住裴元嗣,边哭边道:“大爷,求您怜惜怜惜明淑,求您别走!”
裴元嗣毫不怜香惜玉地扯开妻子的手腕,寒声道:“让开!”
“我何尝不想让,把自己的丈夫让给别的女人……可是大爷,我要一个孩子啊,没有孩子,我将在国公府毫无立身之地,大爷若是对明淑还有半分情意,求大爷怜惜明淑!”
“我早就对你说过,即使没有孩子,你的卫国公夫人之位也绝不会动摇……”
沈明淑不肯撒手,死死地拽着裴元嗣的衣摆泣不成声:“大爷便当是我求您!求大爷看在我祖父的颜面,看在我为裴家辛苦操持三年的份上,成全了我!”
“你这是在逼我?”
裴元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你的庶妹!”
从世俗上来说,约定俗成,可从礼法上来说——他是姐夫,要他纳自己的小姨子为妾,他做不到!
“是庶堂妹,大爷不用担心的。”
沈明淑哭得梨花带雨,原本便苍白消瘦的脸庞愈发显现出五分病容,憔悴不堪。
十八岁之前裴元嗣只是都督府的勋卫,十八岁之后裴元嗣随老庆国公出征契国,一战成名,其中少不了老庆国公的提携教授之恩,裴元嗣以老庆国公为老师,对其敬重有加。
老庆国公料到他死后庆国公府会走向没落,因此在病逝前求裴元嗣娶他的大孙女沈明淑为妻,在老庆国公病逝后,裴元嗣回京述职,为遵守承诺,在赵氏已经为他已经选定了妻子人选的情况下执意娶了沈明淑。
两人成婚之后一直膝下无子,沈明淑几年来求医问药,以至于让偏方吃垮了身子。裴元嗣劝过她多次,怎奈她始终执迷不悟,近来更是三番两次不顾他的意愿为他张罗纳妾,即使他明确拒绝。
这次,甚至是把自己的庶妹都推到了他的床上。
裴元嗣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只觉疲惫与可笑。
沈明淑那厢还在忐忑地哭着,冷不防下巴被人一抬,男人淡漠的凤眸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毫无波澜地问:“我再问你一遍,明淑,你不后悔?”
沈明淑一愣,旋即心中当真生出淡淡的悔意,犹如藤蔓一般拉扯得她的心口隐隐作痛。
然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唯有咬着牙坚持道:“我不悔!”
“好。”
裴元嗣说罢,扭头重新进了屋。
沈明淑瘫倒在地上,望着丈夫宽阔的背影难以自抑地流下两行苦涩的泪。
……
阿萦像是发烧一般,时冷时热的滋味绝称不上舒服,清醒时她隐约迷离地瞧见一双淡漠冰冷的凤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耳旁好像朦胧地回荡着另一个女子沙哑凄凉的呢喃声——
“紫苏,窗外的海棠开了吗?”
“紫苏,阿玦来看我了吗?”
“我是不是要死了……”
……
阿萦形容枯槁地靠在架子床上,曾经那双盈若秋水,顾盼生辉的杏眼再也不见了丝毫的光亮,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
回顾她这短短的一生,起先嫡母为报复强迫她嫁给年长她三十多岁的曹大人,她逃出西府时无意为长姐所救,带入卫国公府。
长姐嫁入国公府三年,一无所出,郁郁成疾,看中了乖巧懂事的堂妹阿萦,并许以重利,恩威并施,劝说阿萦给丈夫做妾。
为了弟弟的前程,也为了自己的将来,她一时糊涂,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十六岁生下裴元嗣的庶长女,一年多后又生下长姐望眼欲穿的世子。
而她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一双儿女皆被长姐夺走,在外人面前温良贤淑的卫国公夫人,私底下对却阿萦动辄奚落打骂,若她敢碰一下小世子,长姐便将所有的怒气都洒在柔弱的女儿和多病的弟弟沈玦身上。
从此后她再不敢打听弟弟的去处下落,再不敢多看儿女一眼,只能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躲在房间中思念哭泣。
一年之后卫国公出征,那是一个寒冬,冬日的鹅毛大雪与凛冽的朔风冷得她时常瑟瑟发抖。
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情迟迟不见好,不到三个月便油尽灯枯,临死之前腹中还怀着裴家大爷的第三个孩子。
她死了,极不甘心地、永远地死在了那个下着大雪的冬日夜里,紫苏和菘蓝发现时她的尸首已然浑身僵硬。
她倔强地扒着窗口,仿佛这样便可以爬出窗外,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看一看自己活泼可爱的一双儿女,看一看自己多年不见体弱多病的亲弟弟……
死后她的魂魄没有去往那九幽森罗之殿,而是寄托在了自己生前的一只折枝海棠花玉镯上。
这只玉镯被丢在阴冷干燥的库房,浑浑噩噩许久,忽有一日见府中张灯结彩,一个小丫鬟躲进库房清闲,口中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府中又纳新姨娘了,我看夫人这几日的火气一点就着,还整日吃斋念佛,唉,这些时日我可得躲着她远一点。”
又不知过了许久,还是那丫鬟在她耳旁唠叨,这次却叹口气道:“夫人落败了,听说是犯了大错,大爷不休弃怕是也得送去庄子里,也不知日后小世子与二小姐该交给谁养……”
她骤然梦醒,拼尽浑身气力想从玉镯中钻出。
她的绥绥和昭哥儿,她的一双儿女,她的骨血,决不能任人欺凌!!
她终于有了意识,不再混沌,终日却只能以泪洗面,仅有一次残魂神识冲破玉镯,正看见那一身桃红色妆花褙子的新姨娘将手伸向她的昭哥儿,用力地掐了一把婴儿的细肉冷笑道:“莫落在我手中,我定叫你养不大,养大了也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
她愤怒地尖叫着想要冲过去撕烂那女人,可惜她只是一抹残魂,魂魄归位,她又回到了那阴冷干燥的库房,不得往生。
又不知过了几载,那只海棠花玉镯被小厮偷了悄悄卖出去,卖给一名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
后来那女子有了余钱,嫌弃这镯子破旧,便将镯子丢到了青楼后院的枯井中。
她听到恩客们的啐骂牢骚,南面又有了叛军……叛军中有一病弱的跛脚少年天纵英才,名为沈决。
一母同胞的弟弟变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她浑身如堕冰窟……
……
心口一股剧痛袭来,那抹残魂神识也在这剧痛中逐渐消散。
眼前的朱楼高阁、青苔碧瓦顷刻间扭曲成了九幽森罗,宛如片片残红落英如雪,纷纷扬扬散落在了冬日凄冷的朔风中。
风过无痕。
那是她的前世吗?
她如今是生,还是死?
躺在床上的阿萦,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半梦半醒间听见身侧隐有穿衣的窸窣声。
一条黑底绣金的腰封自她怀中抽走,上面镶嵌的羊脂玉扣磨得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不,她不想死!她要活!
因此睁开双眼时,阿萦几乎是想也不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那条尚残留着男人体息余温的腰带。
阿萦是**型重生,算是半重生,下一章会解释(因为剧情需要)
好像忘记和大家说年龄了,阿萦今年十六,姐夫今年二十七,年龄差十一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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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