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过后, 又一批新人入宫,定过了位份、分置到各宫住下后第二日,便理应前往栖梧宫拜见中宫皇后。jiuzuowen
那日清晨突然飘起了绵绵春雨,晏七从偏殿窗口望出去,可见正殿外的廊檐下立了许多雨伞, 那边大门敞开着,隐约有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 扰了扶英清净看话本子, 教她颇有些不悦。
“晏七, 你把窗户关上,我不想听见她们说话。”
扶英这会子就躺在窗边的贵妃椅上, 手上捧着话本儿,怀里放一碟糕点, 得闲了便塞一块到嘴里,含着东西的缘故, 话音传过来都有些囫囵。
窗户落下发出“啪嗒”一声,晏七回身在她旁边的矮凳上落座, 听着那话音儿,忧心她再把自己噎着,俯身递上去一盏茶到她眼前,“喝点水, 咽完了再说话。”
她接过去饮了一口,再拿起话本子看,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半侧过身子来面对着他,单手撑脸,忽然问:“你说,皇上为什么要选这么多妃子啊?”
晏七不知她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问题,想了下,说:“民间寻常的男人都讲究三妻四妾来彰显地位,皇上是天下之主,自然也就妃嫔比较多吧!”
扶英闻言不屑的很,“真正的地位何需女子的多少来彰显,我爹爹就只有我娘这一个妻子,他不也还是大名鼎鼎的承国公?”
她这话其实说得不算很对,毕竟姜赫不就是她活生生的异母哥哥吗。
但晏七自然不会往这上头跟她较真儿,摇摇头作为难状,“那奴才就不知道了,奴才也只是小时候见家乡的许多大官人是这样子的,谁家的小妾越多越年轻貌美,就表示谁的身份越高。”
“那如果是你成了大官人,你也会纳许多小妾吗?”扶英眨巴了两下眼睛,期待他给出个不一样的答复。
晏七也的确有个不一样的答复,但说出来的却只能是:“小姐说笑了,奴才是个内官,内官不能娶妻纳妾,哪里会有如果。”
扶英咦一声,忙纠正他,“怎么不能?只要能得到皇上和皇后恩准,宫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是可以嫁娶的,像你如今在阿姐身边侍奉,只要尽心尽力,如果有一天你有中意的人了,告诉阿姐,她一定愿意开恩成全你。”
她说着又补了句,“就比如徐大监,他在宫外的宅子和妻房,都是阿姐赏赐的。”
中意的人......晏七半垂下眼睑没有看她,只回了句:“奴才没有中意的人。”
“就是说如果有一天嘛......”她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正殿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想来是嫔妃们拜见完毕,要回宫了。
扶英看他一眼,黑亮的眼珠滴溜过两个来回,突然从贵妃椅上起来,拉了把他的胳膊,兀自便往外去,“人终于都走了,咱们去找阿姐吧。”
晏七只好起身跟上,出了偏殿大门,正好迎面碰见淑妃领着众嫔妃从正殿里出来,晏七往她身后看了眼,见着了敏欣。
她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但想必是留下了一些消除不掉的伤痕,所以面上覆了厚厚一层脂粉加以掩盖。
她也看到了晏七,一眼望过来,眸中尽是灼灼燃烧的怨恨。
事已至此,晏七纵然心怀歉意也于事无补,一个女子伤了脸,那伤痕不会消退,她的恨意也就不会消退,他此时无论做什么,在旁人眼中都会是假惺惺的奚落,又何必呢。
他亦不愿多生是非,遂收回目光,跟在扶英身后径直往正殿里去了。
刚至暖阁门口的画柱,隔着扇八宝屏风却听得里头还有人谈笑的声音,几句话灌进人耳朵里,嗓音甜腻得简直能教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晏七前两天随皇后前往慧芳殿出席殿选时听过一回,记忆尤深,就是那位得了皇后特别恩准召进宫来的程舒怀小姐,因她哥哥正受皇后器重,是以她甫一进来便封了美人位份。
“嫔妾从前在家的时候就总听哥哥说起皇后娘娘贤名,向往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得见,竟像是见到了那受人供奉的观音菩萨,娘娘母仪天下便如观音菩萨恩怀世人......”
“将姐姐比作观音菩萨,程娘娘的一张嘴真是好会说话!”
扶英不爱听那些吹捧过头的场面话,自屏风后转出来打了个岔,规矩朝皇后见过了礼,这才转身不咸不淡地朝程美人掖了掖手,“见过程娘娘。”
程美人嘴角的笑滞了下,随即又扬起来,“二小姐吧,果然和皇后娘娘是姊妹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嫔妾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妹妹,只是可惜,嫔妾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眼下看着皇后娘娘与二小姐,可真是由衷的羡慕。”
她说着眉间浮上些愁苦,那人其实生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一笑能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弯地像天上的弦月,只是说起话来总腻着嗓子,一点心思也都藏不住尽摆在脸上,目的性太强,便总教人觉得膈应了几分。
但既然人坐在面前,皇后也少不得与她宽慰两句,“你虽没有妹妹,但本宫素来听闻程指挥使甚是疼爱你,有这么个哥哥,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
程美人面上果然开怀,应声道:“娘娘说得是,是嫔妾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程娘娘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吗?”扶英朝她眨一眨眼睛,“为什么其他的娘娘们都走了,唯独程娘娘要留下来拜见阿姐?”
这话说出来也就是在送客了,程美人听得懂,婉婉一笑,“当日原是嫔妾私自递交画像惊扰了娘娘,幸而皇后娘娘顾念嫔妾对皇上一片痴心不仅不怪罪嫔妾,反而开恩特许嫔妾进宫来,娘娘的恩德嫔妾记在心里......”
她说着亲自起身从后面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听闻娘娘喜好延亭先生的字帖,嫔妾从前偶然得过一副,便趁今日拜见特意带了来献给娘娘。”
“你有心了。”皇后点点头,示意粟禾去收下,又道:“你哥哥在朝中为官,护卫的是京畿安危,是他往日的功绩才换来了你今日的荣恩,你心里记你哥哥一份功劳就是了。”
换言之,也就是若程嘉许有朝一日不能为国公府所用了,她的荣恩也就到头了。
程美人也不是个蠢人,忙福了福身,“嫔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那嫔妾不打搅皇后娘娘与二小姐说话了,先行告退,娘娘万安。”
眼瞧着那厢人已出了栖梧宫大门,粟禾收回目光,揶揄了句,“这程美人,说一句话眼珠要在眼眶子里滴溜好几个来回,一看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娘娘召她进来,往后宫里可有得热闹了。”
扶英光记着她送字帖那一番恳切说辞了,喃喃道:“她好歹记着阿姐的好,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怎么闹也闹不到栖梧宫里来吧?”
晏七却说不是,“程美人若真是知恩图报,就更不该将娘娘特许她进宫之事如此宣扬,前两天奴才随娘娘前往慧芳殿殿选之时,曾听闻其他许多小姐们都对她颇有微词,说她依仗皇后娘娘的恩典嚣张跋扈呢。”
“可不是吗!她要是真有心孝敬娘娘,那字帖就不会那个样子送上来。”
粟禾一边招呼人进来将程美人方才喝过的茶撤下,一边又说,“二小姐到底年纪小,不懂人性本就喜爱攀附权贵,这程美人方才为何要单独留下献上字帖,各宫娘娘们都是一道来,偏就她最后一个从栖梧宫走出去,旁的人都看在眼里,自然就信了她先前所言不虚,认为她真的有了皇后娘娘做依仗,这样的心思,瞧着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皇后拿起茶盏品了一口,吩咐粟禾,“她性子确实太过乖张,你教景元宫里的人多留意些,让她进来是为收拢程嘉许,若光任由她在宫里横行无忌,记恨的人多了,难保不会有人要惩治她。”
粟禾应了声,“奴婢知道了。”
说完了程美人,皇后瞧着在旁边一坐一立的扶英与晏七,问:“你今日的功课学完了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外头雨声听得我想睡觉,阿姐今儿容我歇一天吧......”
扶英咧嘴笑了两声,这才想起来自己所来初衷,“对了阿姐,我今天还想替晏七向阿姐求个恩典,他伴着我许久了,当真是个极好的人,如今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还请阿姐同皇上哪里讨个成全,许他能像徐大监那般娶妻成家。”
“小姐!”晏七匆匆一口截断她的话,紧皱着眉头,一刹那连耳根子都烧得通红。
她是真的还不明白“内官”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世上所有的娶妻都是一个意思,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她是完全的好心,晏七都明白。
但他不仅是羞,更是怕,他怕皇后会错了意,真的如同赏赐徐良工一般赏赐于他。
那一声轻斥教屋里三人都稍稍错愕,扶英更是委屈,憋着嘴支吾道:“我料想你一定不好意思向阿姐开口,才看在你陪了我这些日子的份上帮你说得,否则过段时间爹爹和三哥回来,我就要回家了,你不领情就算了,凶我做什么?”
做奴才的把主子凶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粟禾一时回过神来,面上骤然变了脸色,厉声斥了句:“大胆奴才,怎可对小姐无礼,自己出去掌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