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韦安便前往西经楼值夜去了,而晏七没猜错,皇后这日也果真没有驾临。mengyuanshucheng
他忙完了手头的差事,立在窗前,隔着百米的粼粼波光遥遥看向那湖心中央晦暗的楼阁,一直看了许久,眼睛有些涩了,最终也不过唯余半分苦笑浮在嘴角,风一吹,也就散了。
没一会儿,外头响起几声脚步声,听着那风风火火的架势,便知是任东昌无疑。
他这会子该是从西经楼与韦安交值回来,路过晏七屋前时停了步子,抬手在门上扣了两下,“老七,在里面吗?”
晏七应了声,踅身几步前去将门打开,任东昌站在门口,先上下打量他一番,而后问道:“你今日怎么突然和韦安换了值,是不是哪不舒服,生病了?”
原是为此而来,晏七笑了下忙说不是,“只是上次我帮了他一回,今日白天有些乏累,便教他也替我一回罢了。”
他说着话,侧身往里比了比手,想请任东昌进屋里坐下喝杯茶,谁成想他那厢才踏进来两步还未及落座,忽然停了下来,招呼道:“喝茶有什么意思,索性你我今晚上都无事,不如到我那喝酒去,前两天才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女儿红,走走走一起去尝尝......”
任东昌一边说着一边便来携他,晏七转过脸瞥他一眼,“掌事说了很多次不教你饮酒了,你怎的还明知故犯?”
他自顾拍晏七的肩膀,一味打包票,“放心,老李要是发现了,我一个人担着,跟你绝没有半点关系。”
晏七从来拗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推脱两句,人都已经被他拽进了隔壁屋里,只得坐在桌案边瞧他从柜子里拿出两坛酒并几包小食,笑吟吟地放到桌子上打开来,说教晏七尝尝,眼中颇有些得意之色。
那得意从何而来,晏七一时倒没明白,只依言去看那桌上的小食,用料质朴简单却十分精心,瞧着怎的不像外边铺子里买的,更不像宫里伙房做出来的。
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味道果然很好,不由问了句,“你教人从哪里买来的这些?”
任东昌拿起酒坛灌了一大口,咂嘴笑了笑,俯身过来低声说:“你嫂子亲手做的!”
“你......”晏七一时惊奇不已,“你何时竟都已经娶妻了?”
“别声张,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任东昌嘱咐了句,抬手招呼他继续用,慢声道:“进宫来之前就娶了的,只可惜刚成婚一年多,赶上朝廷对外举兵,我就充了壮丁上了战场,但还好,临走前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也算给我们任家留了个种。”
难怪晏七看他身形那般魁梧高壮,竟是从军营里练出来的。
但既然是从军之人,在战场上以军功当梯子不是更体面吗?虽然已有家室之人甘愿进宫来谋个出人头地这种说法在大赢朝并不算稀奇,但他如今身在偏僻的西经楼,月俸微薄,又谈何出人头地?
晏七性子从来委婉,并未直接问其缘由,只是转圜着道:“从军该当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当初为何没有继续走下去?”
任东昌闻言忽地沉默,拿起酒坛复又灌了几口,靠在椅子里眯着眼恍惚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却问他,“你听说过七年前的甘鹿野之战吗?”
晏七心中一惊,他怎会不知,纵然放眼整个大赢朝,恐怕也不会有人说得出不知二字。但这场战役之所以闻名于世却不是因为荣耀,而是悲痛,甚至是整个大赢朝两百多年最大的失败。
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将广袤的甘鹿野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尸山血海里埋葬的是无数人破碎的希望。
甚至,还有承国公府的两位公子,也尽都长眠在了那里。
晏七一时没有说上话,却听得任东昌沉沉叹息一声,接着道:“我当时就在那里,从二十万尸体中爬出来了,捡回来一条命,却对朝廷来说已经是死人一个,身体也伤了,索性就进宫来另谋个出路,现在只盼着能让家里那娘俩过上好点儿的日子就成。”
他说着抬眼见晏七满面凝重的神情,想来是自己提起甘鹿野太过扫兴,遂又笑了两声缓解气氛,“不提那些了,来,喝酒。”
晏七也不再多问,拿起酒坛子和他碰了下,便见他歪着身子懒懒散散倒在靠垫上,二人静默着饮酒总归是无趣,晏七先挑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问,“既然想多挣些银子补贴家用,如此在西经楼当差怕是不够,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这些日子看得清楚,任东昌并不是个莽夫,那人有些才能,头脑灵活处事也圆滑,进宫时间虽不长人脉却广,按理说就算在灵粹宫程修仪那里犯了错,使些手段托些关系,怎么也不至于被困在西经楼一年多。
“打算?”任东昌话说了一半忽然苦笑了下,眼神儿往他这一撇,思忖了下,话锋一转,问他,“老七,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淑妃娘娘从前有没有对你......”
后头的话大概不方便说出声儿,他凑近些到晏七耳边,不知悄声说了句什么,晏七却简直像被火烧到了半张脸,忙退开些,皱着眉一脸古怪地看他,“你胡说些什么?淑妃娘娘是主子,我是奴才,怎会......怎会有你说得那种事!”
果然还是个不知事的,任东昌瞧他那恼羞成怒的模样顿时大笑起来,“有什么好稀奇的,宫里嫔妃那么多,皇帝就只有一个,有人受宠就有人坐冷板凳,有人坐不住了,就得想别的法子,大门走不通就翻窗,先帝那时候,昭容戚氏与内官私通的事你没听说过?”
听说过和亲身经历过那能一样吗?
晏七眉心的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颇有些责怪的看着他,但多余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酝酿半晌只酝酿出一句,“淑妃娘娘是个品性端正之人。”
“也对,她还是个得宠的,犯不上干那回事儿。”任东昌终于好心不捉弄他了,连连顺着话点头,轻描淡写道:“但程修仪就是那个坐冷板凳的......”
晏七从那话里听出了些别的东西,没等问,他却先一股脑儿借着酒劲儿倒出来了。
“可就算不得宠也还是个主子......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不托人把我从这里捞出去吗,不是我不想,是那娘们儿不让,她在上头压着,阖宫里谁敢帮我?他奶奶的!她就是想逼着老子回去跪在地上求她眷顾!”
任东昌说起来气涌如山,狠骂了一声,骂完了却又暗淡下来,“可我放不下家里的老婆孩子,不想对不起他们,更不愿意回灵粹宫去求那娘们儿给她当个玩意儿......”
晏七听来也是默然无语,从前听说过民间有女子被逼良为娼,却不想如今到了这深宫禁庭,身不由己的无奈也并不只有女子才有。
而宫里的人,也都各有各的愁苦,咽下去那酒,尽都成了借酒浇愁,一坛入喉醉意便窜漫了上来,二人头晕脑胀之际直接倒在软榻上歇息了,什么时候睡着的全没了印象,直到了半夜里才被远处一阵嘈杂的呼喊声吵醒了过来。
晏七睁开眼时,头疼欲裂。
屋里的烛火已燃尽了,但从窗户上印进来的重重火光仍是将房中照的通明,他心下一惊,醉意立时便去了大半,连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一手推开窗户,只见远处的西经楼正浑身浴火矗立在湖心中央,大火冲天而起,广场上到处是匆忙救火的内官。
“西经楼着火了,快起来!”
他急急叫醒任东昌,两人一刻都不敢耽搁出了门直往那边奔过去。
晏七只要一想到韦安今日原是替他前去值夜的,此时却尚且不知生死,心中便顿时沉重的厉害,脚下步子更是又快了几分。
到广场上时,李故顶着一脑门儿的汗,正焦急站在楼前招呼着众人前去救火,任东昌二话不说拿了桶便提水去了,晏七行到他身边,先问了句:“韦安呢?他出来了吗?”
李故这时候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韦安会在里面,扭头在广场上寻了寻,顿时变了脸色。
晏七瞧着他面上神色,心中猛地一沉,抬眼往火势熊熊的楼阁看了眼,咬咬牙,截过身边一个小内官手中的水桶,当头浇在了自己身上,随即三步并两步径直冲进了楼中。
李故这头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晏七的身影,当下又急出一身汗,抓住个人火急火燎的吩咐了句,“再去内侍省催,赶紧让周承彦派人来救火!”
小内官诚惶诚恐的奔去了,那厢晏七进了楼中,便以湿衣袖掩住口鼻,弓着腰在浓烟与火光中艰难地寻韦安的影子,寻完了一层二层,眼瞧着身上湿透的衣物都快要被烤干了,衣摆已燎出了好几个破洞,才终于在三层画室门口寻到了教浓烟熏晕的韦安。
他取了画室里的水泼在韦安脸上,好不容易唤醒他一点意识,晏七忙催他先往楼下去,自己则一转身又进了画室里。
他匆匆往角落里那几只画筒去,这回用不着再一一打开画筒来寻找那副“山水图”,他早已记得那副画的位置,小心跨过地上烧塌的横梁碎块,正要伸手取画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木头折断的闷响,尚且来不及躲避,便见眼前一道庞大的黑影砸下来,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
已然烧透的木头就是块正在燃烧的炭火,他几乎一瞬间闻到了自己手背皮肉被烧焦的气味,顿时便是一阵钻心的痛楚涌上来。
他攥紧了拳忍痛将手上的木柱推开,再一看,手背连着半截小臂都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没时间做停留,颤抖着手从画筒中取出那副画,仔细折叠好放进胸口里,这才转身匆匆往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