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羸弱的烛火照不亮整间斗室,唯余中央那一块幕布后暖白色光芒盛放,皇后斜倚在迎枕上,漫然看几步之外几个渺小的影子在光芒里跳跃,像在看戏台上一处微缩的尘世,其中的悲欢喜乐却被夸大,两相碰撞,会形成一种独特的趣味。zuowenbolan
而幕布后用声音赋予了影子们生命的那个内官,似乎也并不像最初看起来那般木讷。
她想起当日在栖梧宫中他惊惶之下投过来的目光,未见多少惧怕,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与失望,仿佛二人已相熟日久一般。
眼睛不会说谎,更何况生死关头,可明明,那日该是她第一回同他有过交集才对。
她那时不明白,时至今日也仍然未有想起任何曾与他相识的印象。
那厢幕布后的故事接近尾声,执着的寻宝人终其一生走了万里路,途中碰见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但最终也没能寻到梦寐以求的宝物,他带着遗憾归于尘土,却在奈何桥头的茅草屋中发现了成堆的金银财宝。
过桥之时他忍不住向孟婆感叹:“我真不该听信了那梦中神佛说我命中有大财的鬼话,白白浪费了这一生。”
孟婆笑他一声,“神佛从来不撒谎,是你听了前半句便迫不及待要醒来寻宝,没听见后半句罢了!”
寻宝人好奇道:“后半句?是什么?”
孟婆将手中的碗递到他手上,“神佛说:宝物便在黄泉之源奈何桥旁,若肯立即舍弃此生阳寿,下一世可得泼天富贵。”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其中那念念不可得的遗憾却被阴差阳错的荒诞所冲散,只留下一场场笑料百出的片段。
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寻宝人直教扶英笑得前仰后合,倒在迎枕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桌子说:“天下没有白得来的东西,有所得便必会有所失,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明白,竟还苦苦追寻了一生,也太笨了!”
晏七在幕布后听着莞尔,温言道:“他不是笨,只是尘世之人皆有贪嗔痴之苦。所谓**越多,浮云遮眼,人的目光便越短浅、心性越偏执,直到完全迷失在路途中,只知孜孜不倦地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甘之如饴至死方休。”
他从幕布后走出来,又恢复了寻常的嗓音,仿若静水深流,舒朗清润,一如他的人一般。
“贪嗔痴......乃佛经有言八苦之一,却原来都是人心作的怪,自己寻来得苦,那吃了也不冤。”扶英微微仰着下颌看他,骄矜道:“但你话说的却不完全对,那些苦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你看看我,我不就都没有嘛!”
她笑得伶俐,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饶有兴趣地盯着晏七,期待他给出个答复来。
这厢没等晏七回话,却是皇后含笑望她一眼,先回道:“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小......”
扶英仰着脸朝皇后露出个大大的笑,带着十足的安心与依赖。她知道自己身边有父亲、阿姐、三哥的重重保护和疼爱,所谓世间疾苦,与她而言只是书上单薄的文字,或者更真切些,也不过是随父亲云游四海时看到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罢了,她可以去施舍救助,但没办法感同身受。
“唔......那便是大人都会自讨苦吃咯?”扶英眼珠一滴溜,仍然故意使坏追问晏七,“你的苦是什么?何不说来听听,本小姐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或能早日成全于你呢。”
此时他若说爱财,扶英真可赐他诸多金银财宝,但他颔首轻笑了下,难得把话说的讨巧,“人心虽方寸之间,却实则是无底深渊,**的沟壑一旦产生便填不满,那是奴才心底的裂缝,是奴才自己的隐秘晦暗,若拿出来曝露在小姐面前,是对小姐的不敬。如此还不等小姐慷慨成全,奴才倒已先犯了死罪了。”
扶英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摇了摇皇后的胳膊,蹙着眉嗔道:“哎呀阿姐你瞧,这人现在竟也胆敢油嘴滑舌了!”
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行,我得罚他今后日日来给咱们讲故事,从山精鬼怪到漫天神佛一个都不能漏下,否则他都不将本小姐放在眼里呢!”
怪道绕来绕去,却原来都是为了这一桩,皇后看着扶英片刻没答复,晏七站在屋中央却像个等待宣判的人犯。他低着头,隔着层层衣料与骨肉,也看得清自己的内心想要等到的是一个怎样的答复。
皇后果然是疼爱小妹的,漫漫然点了头,又看向晏七,“既然这几日你有了别的差事,誊抄书籍一事便教李故再抽调其他人填上空缺,若有何不便,只教他前来回本宫。你往后仍旧申时前来即可。”
晏七恭敬应了声是,收拾好带来的行头又将四周的窗户重新打开,外头的天光照进来驱散了昏暗,不多时,隔着一道三折翠竹屏风,有宫女在外细声回禀了句,说请皇后娘娘与二小姐用晚膳。
他也不便再久留,遂跟随二人身后下到二层后便行礼告退了,刚出西经楼没两步,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他,他回过身去,是个眼熟但不知道名字的宫女。
宫女提着一方精巧食盒到他跟前,双手递送给他,“皇后娘娘仁善,念你今日变着法儿地说了许多话,想必极伤嗓子,命我将这汤赐给你,汤性温和滋补,你回去多喝些有利于养护嗓子。”
晏七一时怔了怔,很有些受宠若惊,待回过神忙接过来,朝她欠身道谢,“劳烦姑娘跑一趟,还请替我谢娘娘恩赐。”
他一路回映春庭都带着温然笑意,那时的他尚且还无法晓得,将来有朝一日,奸宦晏清身在牢狱命不久矣时,唯一要求的断头饭,便是那样一碗热汤。
这日后李故很快派任东昌填补了誊抄书籍的空缺,晏七则接替了他从前的活计,对内审查西经楼处的账目用度物品缺损等,对外则需每半月前往内府局核实一回,每逢月末,还需申报下月一应所需等等。
这差事瞧着轻松却实则琐碎繁杂并不省心,因内府局当值的人捏着宫人们的日常用度,寻个岔子便能给你暗地里缺斤短两或者以次充好,换句话说也就与“衣食父母”差不离,但凡手中有点特权的人自然气高一头,要与他们打交道可不是件易事。
此种职位原本不应该轻易换人,李故此举无非是为多历炼些他罢了,晏七有时也甚为不解他对自己的青睐究竟从何而来,但总归还不会傻到直言去问。
幸而任东昌为人与其长相表里如一,极为爽朗豪放,并未因此件事产生任何龃龉,李故交代完话后,任东昌便抬手一挥招呼他往库房去,边走边掏出一串钥匙交给他,嘱咐道:“这东西千万收好,库房的东西如今都尽算在你头上了,咱们这儿虽然人少,但东西和事儿却不少,从今日起你可就要记着多留些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这人长相其实算的俊朗,但因为体格生的高壮魁梧,嗓子也有些粗粝之感,配上麦色的皮肤和下巴底下一圈若隐若现的青黑痕迹,打眼儿瞧上去不仅不像个内官,倒甚至比许多真正的男人都更像“男人”。
晏七侧过脸目光扫过他下巴上浅淡的胡茬儿痕迹时略停了下,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是不会有那样鲜明的男子特征了。
这他不是第一回清楚明白自己的缺陷,却是第一回为自己的缺陷而感到如此巨大的落寞。
他将钥匙接过来,应了声,又问起任东昌平日往内府局去时的一应流程,却见任东昌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下,话说得很够意思,“别担心,你刚接手这一摊子,我总不能当个甩手掌柜,下回我同你一道去,在那边儿认个脸儿熟,你今后走动起来也就方便了。”
晏七拱手朝他道声谢,他大笑一声,“这地方冷落得鸟不拉屎,来来回回数出个花儿也就咱们几个,大家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套。”
话说到这地步,晏七遂也不再装模作样,顺畅从他手中接过差事,又交代了自己每日的活计,临到下半晌,便再往西经楼中消磨一个多时辰。
如此往复了多日,他果真从山精鬼怪讲到了漫天神佛,再从漫天神佛讲回到芸芸众生,真可谓是六界之大尽在那一方幕布之后。
扶英偶有兴起之时也会绕到幕布后面美其名曰“帮忙”,实则前来捣乱,抑或是手持一张小人偶用文斗的方式来挑衅他,而每逢颓势必然歪着脑袋喊“阿姐”。
这该是晏七一天中最为愉悦也是流逝最快的一段时光,久了久之,变成了他每日清晨睁眼时的期盼、入睡前的念想。
只是常言道好景不长,秋冬交接的最后一个月尾,承乾宫派人传来旨意,皇后祈福一月期限已至,恭请皇后娘娘摆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