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 第8章 第 8 章

“坤园”是个巨大的阴气吸纳场，不论选址、方位、建筑造型都一等一地利于凶煞聚集，懂行的看过后无一例外直呼这个项目的初始投资人必定是个人才。工程开工以来因为发生过多次难以用现代科学解释的事故令它恶名远播，尤其是在互联网上。光怪陆离的灵异传言中数次易手各路房地产玩家后，在当下一任拥有者，“宗霖集团”第二代董事长宗毅冰手里，这座大名鼎鼎的凶宅突然安定了下来。网上有人揣测，宗家新掌门八成暗地里请了高手，不仅镇压住了那里的邪气，还能吸煞转运，冲天的富贵不是问题。

汪洲不得不承认能把他这个正气凛然的刑警搞出心理阴影的地方某种意义上的确挺适合钟无期。

打那以后，有了专属于自己落脚点的钟无期就很少回过家。朝夕相处变为了街边任意一家饭馆里潦草的短暂相聚，嘘寒问暖成了一种负担，汪洲明确地感受到来自于无期的回避。小时绞尽脑汁掩饰的能力越来越强大，他对这股力量的运用也越来越娴熟，男孩儿不需要身后跟着个拖油瓶碍手碍脚。

所以当在楼道口见到徘徊的钟无期时，汪洲一时间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自己离开后男人总算不用在仓促中不停筹划着搬家了。老小区的房子没有经过翻修，所幸租金实惠，交通勉强称得上便利。钟无期一步步走上楼梯，身后那些脏东西猥琐地缠了上来。

以前他懒得计较，对这种骚扰习以为常。可是如果今天它们不识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鬼魅们有些得意忘形，它们靠着钟无期的漫不经心捡点便宜，他实在太“香甜”了，像是美味的鲜肉摆在饿狗的面前无力抗拒。

汪洲咳两声，跺跺脚，旧小区的基础设施不太灵光，声控灯彻底罢工。反正到门口了，待会儿自己修一下算啦，男人寻思家里好像还有几个备用灯泡。

下方几层灯光闪烁不停，短短十几秒，周围蓦地一片漆黑。掏出的钥匙掉在了地上。钟无期松开拳头盯着死寂的楼道，他清楚那些玩意儿已经滚得够远，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望向楼上站在防盗门外一动不动的汪洲。

对于普通人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对于钟无期如鱼得水。黑暗，这一参与周天吐纳，阴阳运行的秘术成了秀场里的障眼法。汪洲看不到那些恶心的污秽之物，也许和自己待久了，沾染上些灵感，又大概是那次魂体脱离躯壳拯救钟无期留下的后遗症，让他不经意间可以感应到无期能量的释放。然而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以往在钟无期迫不得已卸下伪装，暴露出真实面目的时候，汪洲脸上的惊恐令自己的心隐隐作痛。

“我......还是走吧。”

原本就不该听了王宁三两句话冲动地跑来。无期完全不敢直视汪洲，否则他就会发现汪洲此刻的表情里根本读不到一星半点强装出的镇定。男人很清楚刚才钟无期屏退了什么，平静地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开门，摁亮玄关的灯，汪洲叫了一声无期。

门内漏出的橘色暖意包裹在对方宽阔的肩膀，钟无期回神，快速地跑上楼，家门关上的一刻，他如同放下了千斤重担。

焦红色渗透进锅里的肉块儿，厨房内香气四溢，汪洲穿着运动背心忙碌的身影是少年无期深刻的印象之一，两道蝴蝶骨随着他手臂的运动起伏分明，麒麟钩留下的疤痕已然淡去。年轻人转身进入自己的卧室，他在这个小房间内渡过了高中第三年。

床铺整洁但撤去了被褥，床面用白色的罩子覆盖，书桌上和台灯不见一丝灰尘，书架上还有几本辅导书和练习册，衣柜里叠放着他中学时期的校服和两条洗干净的牛仔裤，裤子尺码对于现在的钟无期来说早就不合适了。

来到床头柜拉开抽屉，木盒里的朱砂手串原封不动。为了那些秽物不至于跟着少年去学校瞎闹腾，汪洲要求钟无期在读书期间都戴着它，后来自己体内业火的能力觉醒，这个东西便失去效用沦为了件小玩具。

看到床边的无期，汪洲走过来挨他坐下，男人瞥见手串笑道：

“我那会儿求了好多门路才找到的大师，能掐会算，结果一瞅见你，门槛都还没跨进去就差点把咱撵出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

“亏了你姚叔家里有懂行的给牵线搭桥。”

手指摩挲着红色的珠子，钟无期把它套在手腕上，汪洲拽过男孩的手边瞧边嘟囔：

“戴着挺好看的，别摘了。”

“它不经烧。”

“嘿！把这茬忘了，那还继续放我这儿吧，烧坏了怪可惜。”

无期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顺着脖颈撩出一条由三股红绳编织，当间穿过五粒印刻着咒文的银珠链子：

“我随身有它就够了。”握住汪洲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年轻人的半边脸沉浸在阴影中：“转过去。”

汪洲听话地半侧过身子，他晓得无期要看什么。背上的伤好后，他的记忆出现了大片模糊和断层。询问无期，男孩儿却总是以沉默应对，问多了对方身体里如刀剑蓄力出窍的杀气便满溢出来。汪洲碰壁多次也逐渐想开。他自己劝自己，全想起来有啥好？徒增烦恼罢了。

实际上钟无期嘴巴不愿提起，但汪洲不止一次感受到无期的目光跟随着那两道早已愈合无碍的伤痕，其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种感情即便在被汪洲正面对上时也并不回避。

不过，这小子今儿吃错药了吧，一通乱摸把汪洲摸得直起鸡皮疙瘩。连忙站起来，男人要往屋外走：

“锅上炖着肉呢！”

岂料钟无期没有马上放开对方的手，而是越发抓紧：

“来这里之前我去学校找过你。”

他看到他和一个女的聊着天坐进了车。眼睁睁看着汪洲跟别人亲昵产生的窒息感，钟无期并不陌生。作为汪洲出生入死的好搭档，好哥们儿，姚云晖善于方方面面的牵线搭桥，他一度对给老汪介绍各种相亲对象这事儿乐此不疲。

汪洲的态度比较不明确，自个儿年纪到了，考虑婚嫁顺理成章，但一想到无期特殊的来历和体质便不免打起退堂鼓。姚云晖拍着胸脯让朋友放一百个心，老家的姑表姐从小就有阴阳眼，神神鬼鬼的事情人家压根不会大惊小怪，关键是不嫌弃汪洲带个娃儿。

“你喜欢她吗？”

第一次约会，汪洲在洗手间镜子前梳洗打扮，尽量捯饬得人模人样，无期依在洗手间的门框上问他。

汪洲梳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这年龄谈什么喜欢不喜欢，能一块儿过日子最要紧。”

“你也可以和我过日子。”

梳子敲在少年头顶，男人没空耍嘴皮子，他不能迟到。

差一点就成功了，差一点汪洲就可以有个健全的家，能过上传统意义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不是要反悔，更不是背叛对无期的诺言。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生存在世俗的世界里，他希望男孩儿能最大限度地适应现实。自己终有一天要放手，事实亦是如此，钟无期慢慢长大成人，他汪洲慢慢衰老。抹去社会赋予的任务，放弃成家立业，放弃延续后代是不负责任的，不论对自己还是对无期。

和姚云晖姑表姐的相处颇为愉快，过往太过极端的遭遇使得汪洲想快点找出那个回归常态的平衡点。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琢磨着要怎样打消无期内心的惶惑，令他理解自己的关怀和爱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就算不似有些单亲孩子得知父母即将重建家庭的撒泼打滚，叛逆耍坏，但是汪洲太了解钟无期了。

不远处天空划过几道闪电，马上就要下雨，汪洲加快脚步。一路上都没有路灯，不知道无期回家了没有，升进毕业班后他每天都有晚自习。

一个影子往他身后沿着围墙嗖嗖地窜过，汪洲扭头之际看到这黑影缠绕着两道绿光，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没有无期那种异能，然而和这小孩儿生活多年，邪灵的模样他显然不会错认。家中的灯光亮着，飞奔上楼，汪洲大喊无期名字。书包在，校服的外套在，人不在。来不及多思考，男人再次跑下去顺着刚才灵影溜过的墙壁一路找寻。

惊雷乍响，暴雨倾盆，小区偏僻的角落满地狼藉，汪洲见势不妙冲了过去，噩梦般的一幕映入眼帘。

单薄的身子匍匐在地，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钟无期的头顶汇聚了大团发出暗绿光芒的浓雾，唇周有殷红汩汩流出，嘴巴里正撕咬着半截野鬼残肢，手下还死死压住一条挣扎不停发出怪叫的怨魂。

“钟无期！！！”

汪洲吓得变调的喊声中钟无期神志涣散，手下压制的魂魄趁机钻入黑雾，盘桓几圈便逃之夭夭。地上被少年扯碎咬烂的残余迸出耀眼的火花，没多久也烧得不留痕迹。

那晚少年高热不退。汪洲用酒精一遍遍给他擦身，冰袋换了一个又一个。黎明之际，无期体温逐渐回转，短暂醒来的他再也不愿放开守了自己整晚的男人。汪洲任由少年抱着，彷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钟无期布满伤口的嘴含糊地重复着：

“我恨你......恨你......”

几句胡话把汪洲推入深渊，那感觉就像自己已经在某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苦苦等待了数不清的时光，委屈和怒气令他揪起少年的衣领，下一秒看到无期烧得通红的脸蛋又心疼地撒开手。

汪洲妥协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一厢情愿会带来什么糟糕的后果。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在看到这个男孩儿的第一眼开始就该铭心刻骨的教训面前，他不甘轻易屈服这荒唐的命运。如今那个躺在汽车后备箱里血淋淋的小男孩儿用独特的方式叫汪洲看清楚了自己多么盲目自信。

香喷喷的晚饭端上桌，是一人份的，和杨宣吃过饭的汪洲没有多余的胃口。

“这件事本来要先跟周鹤说，可没想到你会来找我，”给自己泡了杯茶，汪洲把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无期。

“你的同事？”

“应该是我同事的闺蜜。这俩小姑娘还算聪明，杨宣说她搬到学校住就是个幌子。这男的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以为女友跑出来躲她家里了，她得把朋友藏在别的地方。”

“根据周鹤给我的调查信息，我认为聻之所以找上此类男人，多半因为他们内心深处的自卑懦弱和对弱者欺凌，**是邪物们最喜欢的养分，在恶意爆发或者濒临爆发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钻空子附身的时候。”

“都附在这些人渣身上了，它们干嘛不就地取材，还非得去祸害无辜？”

汪洲很是不解。

无期不屑地冷冷一笑，道：

“聻吸食生魂是为了能够进入轮回，投胎成人，要是摄取的魂魄和精气过于污糟，它们没办法达成这个目的。”

韩渊打发夜枭来问钟无期什么时候能回公寓，他等得十分不耐烦，寄宿“坤园”的左邻右舍们都被这个不知道哪阵邪风吹来的病秧子吓得屁滚尿流，保命为上，眨眼间全藏得无影无踪。

给剩下的红烧肉打包，汪洲见无期站在阳台上对着半空里那团毛茸茸的灵物支吾，心里莫名好笑。

“有人催就赶紧走。”

两个饭盒摆在无期面前，像是逐客令。无期低声说道：

“是韩渊。”

汪洲听到这个名字，愣了愣，面色阴沉地哦了一声：

“连他都上来帮你啦。”

“聻是怎么逃离混沌进入阳间作乱的，他查起来比我更方便些。”

“我看你那儿垃圾桶里全是泡面盒子，这哪成啊，人也瘦得厉害。吃的拿上，回吧，别耽误正事。”

无期快速穿好外套，走到门口，他望着汪洲略有不舍的表情，抿了抿嘴： “你放冰箱里，明天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