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 第5章 第 5 章

阴风愁惨，钟无期手掌的紫色火焰顺着风势颤动，他举目瞭望，此刻已然身在酆都城定魂牌坊下。晦雾缭绕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飘荡。

有野鬼一路尾随，前方渐有响动把这没处去的死灵发出的咿呀怪叫掩盖，十分热闹的样子。钟无期快步赶路，城门前空地上开有集市，穿行其间，摆摊做生意的小贩均面色如灰，身穿麻布衣裳，外套草编马甲。几个摊子上挂着“请信”的字样，这集市是为等在酆都城内尚未得到判决的魂魄给阳间亲人托梦而设，好提醒按时续费以维持它们在地下的“生计”。

出了集市将入黄泉路。能踏上黄泉的魂魄需有阴差持索命文书带路，孤魂野鬼横死太久，没有钱财打点差役拘押引领，今见钟无期入了城后大摇大摆，左右更无黑白二使押解，知其身份定不寻常，于是紧紧跟随，哪知挨得近了些就让无期身上的业火灼烧得嗷嗷叫唤。

钟无期此次有重要的事情，不想节外生枝，谁料这家伙实在令人厌恶，驻足骂道：

“我本不想与你计较，你日夜游荡在阴曹，难道还不知这里的规矩！”

“上神息怒。”

被钟无期一吼，那野鬼连忙收了叫声转而嘤嘤哭泣，幻化出一点模糊的形状来，看着像个老头。

“上神，老朽因逃难途中遭遇土匪，不幸客死异乡。身死之时恰逢乱世，肉身被践踏，随意丢弃于荒山之中。死后更无安宁，遑论投胎转世。这么些年，我已经不报奢望，魂灯一灭，即烟消云散。可当年离家，家中尚有一老母和幼女，家业凋零，也还存草屋两间。只求上仙发发慈悲，引我至望乡台看看家中情形，算是了却心愿。”

见他说得恳切，钟无期脸上的怒色稍有平息，收了掌中幽光。老鬼大喜，连连叩谢，没有了那道紫火它便能贴着钟无期再度前行。

登上十里望乡台，阶梯上石碑有字，云：

富贵潦倒皆虚妄，悲喜愁烦尽蹉跎。

钟无期踱到台崖边抖了抖衣袖，野鬼从他身后出来，眼前景象一片灯火璀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哪里还见记忆里半点模样，更寻不到老母与女儿的身影。无期说道：

“此凡间早已翻覆迭代。你的家人如无意外恐怕也投胎转世十数轮回。”

沿着长台来回观望，鬼魂万般留恋，想到自己中年得女又丧妻，为了讨生活迫不得已背井离乡，生时四处漂泊，死后依然落得个无终无果的下场，于是来到钟无期脚边跪下，哀求：

“上仙，小的游荡在酆都城外从未敢逾越雷池半步，既下不得地狱，亦进不得六道，如今眼看魂灯即灭，转瞬就要消散，实有不甘。祈望上仙能够替我向阎罗秉明情由，打发一个去处也好。”

听了这话，钟无期冷冷道：

“你不要得寸进尺，方才你言辞情切，我才肯将你半缕残魂带到这里，这般已是网开一面，否则魂飞魄散就无需待你魂灯熄灭。”

见钟无期决然地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余地，那老鬼立刻收起了戚戚然，欲挣脱逃离，无奈被钟无期周身阳气笼罩，他本就是残魂，解脱不得便朝着无期扑过去，打定主意拼上一拼。钟无期面不改色，默念金刚萨埵法身咒，掏出火折子，封蜡揭开，火光迸出，烈焰之中但听得噼啪声好似干柴爆裂，接着传来痛苦的嚎叫。

目视紫火一点点燃尽，哀嚎求饶声彻底消失，无期来到地上一滩黑渍前：

“你这是何必？入了地狱，受酷刑后必又要想法子寻求开解。投胎转世，怎知为人为畜？为人，千思百虑，心智减损；为畜，摇尾乞怜，命途难卜。这样反反复复，无尽无期，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黑压压的凄凉台上，不管是寿终正寝或遇天灾**者，当你站在这儿就该明白此处呈现的一切都不再与己有关。

汪洲下了车，手里提着一份外卖。他向来不乐意钟无期吃这些，要年轻人学学做饭，可最近自己也犯懒，特别是无期上了大学搬走后他一个人住就更不乐意开火了。走到单元门口，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自己，汪洲警惕，折返几步四处查看。

寂静的小区什么人都没有。

而望乡台处，只留阵阵阴风吹过。

周鹤进到家扔下钥匙走进浴室。白天拜访心理诊所，女医生看了照片，又叫前台调出约诊记录，确认两年前的确有过陈丽娜这样一位患者，不过她的就医没有持续很久，后面的两次复诊时间一再更改，导致疗程延宕，治疗效果可想而知。

医生翻看着病例，摇头：

“我曾经打电话问过缘由，也想劝她不要放弃。可她的态度都很敷衍，到后面连电话也不接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状态变差了？”

“行为的内在动力就是心理。从中断的最后一次治疗看，我不能武断地为患者下定论，但也偏向于情况不乐观。”

“她有多少透露点为什么不再治疗的原因吗？”

“表面看起来，大概因为费用。”

提起这个，周鹤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环境非常温馨，绝对**，播放着舒缓的音乐，室内温湿度被精准地调节过，没有刺目的自然光，空气里是淡淡的薰衣草香味。

来之前周鹤查过这家诊所，也对医生的背景有初步的了解，韦佳韵做过六七年的临床工作，后来才开了个人的诊所，在业界里的名声的确不错。这样的条件，配备专业能力出色的咨询师，每次的咨询治疗费陈丽娜负担不起不足为奇。

泡完澡出来，周鹤躺进沙发，从包里抽出陈丽娜的病例。刑事案件，咨询师配合调查，交出了患者的所有记录和资料。

“不那么激进，你会有宽广的胸怀去思考未来。”

没有色彩柔和的墙纸，没有一条软硬适中的沙发，更没有萦绕在耳畔的轻音乐。桌子后面的女人脸上挂着比自己重的黑眼圈，问话有一搭没一搭，学生的回答不是多么的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填写完学生来访的表格。

谈话室窗户外是操场，体育课上的师生们不时制造着尖锐的哨音和吵嚷的笑闹，周鹤坐在一把皮革开裂，暴露出填充海绵的椅子上，双目无神地瞅着女人不曾停下的笔。

冷不防，对方嘴巴里跑出这么一句话。

宽广的胸怀。

特意强调了一遍，女老师像是希望得到周鹤的回应，她不想白费口舌十五分钟，更不想耽误趁着课间正好去趟厕所的时间。全校几百号人都需要纳入心理健康的管理系统，而承担这份任务只有她一个。出于自愿也好，走流程应付了事也罢，她是他们的老师，必要时还得是专家，更是免费的情绪垃圾桶。

学校的异想天开在于，光抬出“心理健康教育”几个字，就寄望它能成为标靶，顺便将所有问题都往这上面投掷，以为获得了根本的解决办法。

老师们嫌弃工资太低，杂务太多不能专注于教学；中层领导疑惑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知足，不懂得感恩；学生动不动就拿抑郁症威胁，真真假假，搞得课堂上像安了颗定时炸弹。

周鹤也想做出回应，她想到自己复杂的家庭，父母间彼此不停背叛，又不停原谅的匪夷所思。他们憎恶对方，早就不再同床共枕，当面的嘲讽，背后的指责源源不断，可依旧不能够把他们分开，反而关系更加牢固。

那是爱情混合着亲情，母亲哭泣着对女儿说。周鹤觉得她实在太宽容了，也足够温和，总是在既定的轨道里去折磨身边的人，她们母女二人的未来注定和父亲捆绑在一起。用学校心理辅导老师的话说，她的胸襟包容了她原本该抛弃的、远离的所有伤害。

陈丽娜呢？蜷缩在肮脏混乱的狭窄公寓里她是否思考过，有一天挣脱出泥沼，幸运降临。

案例翻过一页，周鹤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瘦弱的女人，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油腻的头发，满脸痘痘，行动迟缓，眼中蓄积着挥之不去的困倦。

陈丽娜的双亲离异后父亲迅速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像终于丢下了沉重的包袱，不久母亲借着外出打工的名义也销声匿迹。打记事起小丽娜就和外婆在村里生活，外婆年迈有慢性病，勉强支撑着仅仅满足两人温饱的农活。她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委会和好心邻居的帮助下完成的。

外婆去世后，她投奔嫁到县城的堂姐家，堂姐供她读完高中，但也开门见山地表明不会再供她读大学。高中毕业，她应该自谋生路。

获得第一份工作没多久，她恋爱了。

天真而懵懂的幻想占据了最初的爱情时光，她不再认为一份简单枯燥的收银工作是低微和不值得被期待的。

满腔的情意需要与他人分享，她告诉了堂姐，堂姐短暂地为她开心后问她是否考虑过结婚。

年纪还不能领证，没关系，可以先办酒席。

她是想结婚的，非常想，她希望能够天长地久地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不被抛弃，安定甜蜜。她能把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母爱投注于她的孩子身上，期盼着他们快乐地长大。

“是你先提出来想要组建家庭的吗？”

治疗对话记录里，韦佳韵医生的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翻遍整个疗程的档案，周鹤注意到，又是个明明出现在受害者生活里，却仿佛能对受害者周围人隐身的男友。合上资料夹，刑警队长眯起眼睛盯着电视墙，脑子里零乱的线团仿佛露出端倪，这时手机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