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头小狼在窝里睡得香甜,男人冷不防揪起一只手起刀落,熟练地吮血,李凤延觉得着实恶心,嗷嗷叫唤的狼崽徒劳地呼唤着母亲,女人心生怜悯:
“等一下!”
瞅着滴血的刀尖凤延使劲儿吞了口吐沫,比划着道:
“没必要赶尽杀绝一窝端吧。”
对方懂没懂自己的意思不确定,但男人深褐色的眸子死盯她的断手一会儿,二话不说结束了手中余下小畜生的性命,接下来他逼近她,掐住李凤延的下巴将狼血挤进了女人喉咙。
边暗自观察他剥皮剔肉的娴熟刀法,边将捡来的柴禾扔进土坑,凤延锤击火石点燃枯叶引火,然后屈腿在简陋的临时火塘边坐下,太阳快落山了,谷里的气温开始下降。
“我听说母狼很记仇,”她用树枝在土里无意义地划拉:“说不定它已经在追踪我们两个凶手的路上了。”
男人无动于衷,没有停下手里切肉条的动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几口狼血下肚,她在树林子里钻了整天都不觉得累,而且此刻身体暖乎乎的,李凤延扔了木棍,憋闷地小声骂了一句:
“对牛弹琴。”
片片狼肉铺在塘边烧得炽烫的石头上,男人慢悠悠地说到:
“它们妈妈吃了我的同伴,我现在吃了它们,恰好而已。何况,我们不下手,这些崽子下场要么饿死,要么便宜了山中其他的野兽。”
李凤延呆望着他翻烤食物,肉香四溢,好半天才不可思议地回过味儿来:
“你会说汉话......?”女人思忖,冷笑:“你不会是汉人吧?”
“不是,但我的老师是汉人。”
“老师?”
“嗯。”
“你不是普通士兵?”
李凤延眯起眼睛,心里的怀疑更甚,对方埋头低笑,笑够了就扭过脸直视女人,没有任何回避:
“会说汉话有什么奇怪吗?我勀衍阿来要征服你们,要打入你们内部,学会你们的语言,搞清楚你们究竟在想什么,很重要。这是一种我们上下一致的......”
他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策略。”
“对,策略。”
不理哭笑不得的李凤延多么无语,男人伸出大拇指点头赞同。即便这是几天以来最像样的一顿,她也味同嚼蜡,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好似察觉了凤延情绪快要跌到极限,手背擦了擦唇边的油渍,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李凤延没有回答。为了显得友好,无论如何他俩现在也暂且算是结识于患难的搭档,男人率先自我介绍:
“我叫高沐天。高山流水的高,如沐春风的沐,一手遮天的天。”
烦这刻意的拽词儿,但流落在举步维艰的鬼地方,跟眼前人和平共处对自己没坏处,她迟疑片刻,回道:
“周鹤,仙鹤的鹤。”
以为处于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混乱世界里,怎么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然而“周鹤”两个字出口时内心仍旧被怪异的陌生感狠狠地攥了一把,眼泪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她伏在双膝上痛哭,哭声戳穿故作镇定的伪装回荡于荒山。
等李凤延哭够了,女人彤红的眼睛望着被自己弄得有点手足无措的高沐天,说:
“我们俩不会死在这儿吧?”
男人沉默。她不放弃,吸溜着鼻涕咄咄逼人:
“你们不是号称可以驯服一切飞禽走兽么?应该非常擅长荒野求生才对?”
勾起嘴角不屑地笑笑,高沐天用刀扒拉着火塘让火再旺些。凤延大大喘了两口气,敦促自己冷静了下来。孤寂的长夜,隔着篝火的两人各怀心事。
“你的老师......他是什么样的人?”
“博古通今,见多识广。”
“他为什么要教你?”
“他娶了我们盐贺部落头领的女儿,就是整个阿来济跶的大学者,是我们草原所有人的老师。是他告诉大汗,要想长久延续血脉,就要去到中原,做中原的皇帝,让我们的男人娶你们的女人,你们的小孩学我们的文化,这样就可以也把我们的历史写进你们的历史。”
“哦~原来是汉奸呐。说来也挺有意思,像他这样的人不惜顶着骂名背叛自己的国家,可投奔到了敌人那儿,又摆出爱惜先祖文化的样子大力宣扬起来了,一口一个历史,一口一个血脉延续,实则帮着外人屠戮同胞,践踏故土。对了,教了你那么多四字成语,那他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忠孝节义?”
“老师说过,自以为是乃中原人骨子里的弊病,果不其然。你们的皇帝因为一首诗将他满门抄斩,上到九十岁老人,下到襁褓婴儿无一赦免,在你口中的故土他已经没有同胞了。”
“真糟糕呀......”透过闪烁的火焰,李凤延脸上仿佛带着几分鄙薄的笑:“那他的诗写得一定很差劲儿。”
“为什么只说我!你呢?你又是什么人!”要不是看她一个女流之辈,自己早就揍得她满地找牙了,高沐天瞋目切齿,轻蔑地道:“常听我们打了胜仗的老兵说中原军军纪散漫,都统监军们会携女眷相随,甚至拖家带口。莫非你就是军中哪个大官的妻子?宠妾?不不不,说不定你是供他们解闷的......”
没有气急败坏,没有一句打断和反驳,她仅仅是安静地坐着,听着,等待着对方即将出口的羞辱。高沐天忘不了他们是怎么跌落深谷的。队伍误入,钟家军营地顿时大乱,她飞身上马抽刀迎面向自己砍来的画面历历在目,男人终于烦躁地闭嘴。
凤延倒是未在这场打发时间的口舌之争中体会到什么“胜利”的喜悦,反而表情愈发严肃。高沐天嘟嘟囔囔:
“别这么孩子气行不行.....”
“嘘,你听!”
女人手指压唇,眼神是他头回见过的警惕,她蹑手蹑脚地后转,顺势捡起脚边的一块儿石头,弓起身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盯着茂密的草丛,高沐天不由捏紧了弯刀,没错,当两人都不出声之时,黑压压林子里有东西靠近的动静格外明显。
鸿飞斜靠在躺椅上小憩,风雨交加雷电大作,青面獠牙的鬼差举着血淋淋的砍刀,滚在地上仍在鬼哭狼嚎的人脑袋已经不会让他心慌,他知道自己不是身处现实,巨大的雷鸣过后,他被初夏下午微热的浪潮逼迫得醒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珠帘外闪入,扑到身边:
“雨好大呐!”
抚了抚他的小脑瓜,合上窗户,鸿飞身子往里挪了挪:
“午后吃过点心了吗?”
“不曾吃呢。”
唤来婢女端上备好的米糕,钟玉郎兴趣缺缺,整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躺椅与哥哥依偎在了一块儿。鸿飞轻喊了他几声,见他扬起稚嫩的小脸露出憨憨的笑:
“我要鸿飞哥哥喂我。”
转眼间他都习惯这般撒娇依赖了。对这个半路得来的“弟弟”过分溺爱,小世子的举动让侯爷府仆婢们摸不着头脑。他们以为这不过是身为武陵侯独生子的少爷抱持的新鲜感,日子长了自然要分出亲疏远近,毕竟此男孩儿来历充满了讳莫如深的疑云。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眼见着这小孩儿至今就要进入学堂,鸿飞对待玉郎的态度未曾有半分改变。
两个孩子喜欢坐在桃花池边感受习习凉风。他们做游戏,鸿飞时常让着他,只要小家伙赢了,便能要求睡前多听些故事,鸿飞哥哥的故事千奇百怪,引领着昏昏然欲睡的孩童走进一个别样的世界。
大多情况下,鸿飞脸上是笑着的,外人看来这种笑容不咸不淡,和他的实际行为并不相符,那种古怪的,甚至可算得是纵容的行为大概应该搭配更多的热情才对。一众下人将此归结为世子个性使然,不再大惊小怪,可尽管那些随着玉郎进府后的以讹传被严厉压制,却依旧不甘寂寞地潜滋暗长。
鸿飞把米糕掰开,一半放入弟弟的口中,一半自己吃了。甜糯的滋味蔓延在嘴里,他闭上眼,聆听着窗外的雨声:
“明天去学堂,必定要记得管家教你的礼数,切不可如在家里般随意。”
“玉郎知道,但是玉郎不想去。”
小东西撅起嘴,把头埋进了鸿飞的臂弯。
“你身为世子,怎可不读书。”
“鸿飞哥哥也能教我呀。”
玉郎一说话,鸿飞就觉得自己胸口被他吐出的气息弄得痒酥酥,伸手去挠只顾缩在自己身侧的小东西,玉郎更是抓住了兄长一个劲儿扭动身子避让,二人在椅上嬉闹了一会儿就都安静下来。
本就湿热的空气愈发闷了,鸿飞随手拿起扇子摇着,旁边的玉郎也觉得热,可是舍不得离开,哥哥身上有种他说不上来,却好闻又舒心的味道,因此他并不计较挤在一起的闷热。
鸿飞发带从两鬓垂下,落在他突出的锁骨上,微敞的湖蓝色内衫领口随着扇子摇出的风颤动,扇风也徐徐地扑在玉郎脸上,孩子打了个呵欠,明明刚刚午睡过,不知为何又有了困意。
“鸿飞哥哥,你再和我说个故事吧。”
玉郎的手不自觉地捻着鸿飞内衫的边角,这是他快要入睡的信号,鸿飞用手支着脑袋:
“入了博万堂,不可在郭先生和众同学间提起这些。”
“为什么......?”
“因为有趣的事情在学堂里是最忌讳的。”
“那我就更不要去了!”
似乎被即将来临的“无趣”吓到,玉郎的瞌睡都醒了半分。
鸿飞觉得有点好笑:“人生漫长,没意思的日子占了大半,你要如何躲避下去?”捏捏小家伙的脸蛋,他悠然道:“像现在这般,你我俱躺在这儿无所事事聊些闲话,不也是无趣得很。”
“玉郎并不觉得这样无趣。”
鸿飞沉寂,阖上眼,周遭的一切也同这个少年一起闭住了呼吸。男孩儿思索着,想象着那个能把自己拒之在外,只属于鸿飞哥哥一个人的世界是怎样的。
直到一个不大却严肃的声音打断了遐想。
“钟晔,上课时不可开小差!”
郭建安清清嗓子,不悦地望着坐在前排的今日新入学的学生。玉郎回过神瞅了瞅左右,另一边的三个学生皆端着书本齐刷刷盯着自己。
“我没有开小差呢。”
初来乍到的男孩儿不畏惧,开口辩解。
大学士脸上的不悦更重了,他历来不喜欢有人在课堂上挑战自己,更别说被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顶撞。虽说都是皇亲国戚,但地位高低也是有别的,何况这位学生讳莫如深的来历让他心里难免膈应。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在这里讲了半天,你听进去些什么?”
“先生只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郭先生现在不但心里膈应,耳朵也开始膈应了:“世子到老夫这里坐了大半晌,只是来听故事的?”
让先生这么质问,玉郎的小脑袋瓜歪了歪,回道:“嗯。”
天真的回答让周围人都以书掩口窃笑起来,郭建安强压火气:
“圣贤著书立说,字精句辟,在你这儿倒成了消遣啦?”
“可是圣贤们都是故去之人,故去之人的事不就是故事吗?”
“你!你你你!你给我到后园子里罚站去!”
旁人一直在等着来自鸿飞作为兄长亮出的态度,兰夫人怪儿子不该过度放纵那孩子,但这些人不知道当鸿飞不理会玉郎时,那才是来自于他们之间特有的惩戒——比任何斥责体罚都要来得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小玉郎不是自愿成为博万堂里“混世魔王”的,他不喜欢搅扰其他人背地里的游戏,也不愿意跟着嘲讽晨读结巴的后进生,他只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弄不明白就要说得很大声,直到有个满意的解答为止。
“明天一定要向郭先生道歉。”
盘盏撤走后鸿飞总算对着吃饭的时候闷闷不乐的男孩儿发话了。
“他们和你说的一样,全是些无趣之人。”
“这不是理由。”
牵着弟弟离开了屋子,炎夏就要来临,湿热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花草的气味。兄弟二人立在桃花池的凉亭边,天空中泛着点点星光。
“我们来玩猜谜吧。”
鸿飞吩咐亭内掌灯,再传纸笔。玉郎兴奋于同哥哥做游戏,并且总是全力以赴。
用笔在对方猜的人物名字上划了一道,鸿飞故意点明:
“‘题壁凭祸,不过三千寒食’,说的是当年割股救主的介子推,你何故写‘笨蛋’二字?”
“玉郎认为他就是个大笨蛋!”
“你是这么回答郭先生的?”
“郭先生还问我,晋文公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怎么说?”
“玉郎觉得他并非书里所说是个贤君,而是恶君!”玉郎发现听到自己的话鸿飞笑了,于是大了胆子继续道:“他逃跑的时候,没有吃喝差点饿死,介子推不惜身体割了自己的肉救他。当他重得王位封官赐爵,却独独把救命恩人抛诸脑后,真的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他也有所反省,想要弥补啊。”
“这才是他不单单薄情,而是恶君的缘故呐,”小家伙拧着眉头,认真道:“他所谓反省,不过是被旁人讥讽后担心落个忘恩寡义的坏名声罢了!介子推明明已经退出朝堂,带着老母亲隐居山中,他当初没有被封赏就不争不嗔,又岂会为了成全主君违背自己的本心!只因这样晋文公就焚烧山林,手段之极不可谓不残忍!”
“可介子推自诩忠臣,忠臣所为第一位的便应是自己的主君不是吗?”
“玉郎却不以为意。大丈夫生逢乱世,投靠明主建功立业为的是主君和天下功名,这样自当是不离不弃,尽力尽忠。可天下定,是明主就该赏罚分明,功过得当,独独弃下忠臣,是何道理?自古君为臣纲,可忠却不该是一方的,臣子忠心护主,主上也该记得臣下出的血汗,如此才可算得上是君臣相合。”
“那你为何还说他笨呢?”
“郭先生说,介子推在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时不肯携老母逃命是守住了为臣之道。但人死了,纵使胸中包容宇宙不也枉然吗?为臣之道,难道非一死不能得?人活着方才有万千可能,像他这般顽固迂笨只懂得以命抗衡,到了化作一缕青烟,最终无非落得个虚名,实在是不划算。”
腮帮子鼓起,玉郎想必是回忆起了课堂上郭建安的责备。鸿飞唇角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眼前的孩子说话间眉飞色舞,全无平时纠缠着自己玩闹的稚童之态,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到亭角,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
“这样说来你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玉郎玩弄着手指:“我只是觉得这故事听着令人......胆寒。”
“为臣者,忠一时,奸一时,忍一时,反复无常才可保得头上的乌纱帽。可是介子推却深知,得金银分田地,看似理所当然,实则非人生之必然。君有难时用之,坐高堂时弃之,不都是意料之内么。”
没有听懂鸿飞的自言自语,玉郎挪到了哥哥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鸿飞低头望着这孩子,讷讷道:“你方才说介子推迂笨,便是逃了又如何。然而,他能逃到哪儿去呢?”
“彼时局面混乱,何愁没有远离是非的方向。”
“不......你错了,”鸿飞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入前方的黑暗:“无望,亦是通透,通透无望之人根本无路可逃......”
雨落皮毡的噼啪声打碎了悠长的童年梦境,他惺忪地张开眼,将膝盖上的兵书搁在桌上披衣出帐,侍从正好端来将军喜欢的米糕,曹锋取一块咬了一口,凝视着天际银丝心中叹到:玉郎,又将入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