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昼夜温差极大,即便西夜地处绿洲湖泊旁,到了夜里,寒意依旧侵肌刺骨。
西夜宫殿后院,一间名为碧玉居的小院,是苏厌与戴漾暂歇的住处。
“苏厌,先喝点热的酪茶暖暖身子再睡。”戴漾倒了一碗宫女送来的饮子,递到苏厌的手边。
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夜国,宫殿内高手如云,不用担心再有人偷袭,苏厌终于感受到了身体深处的无尽疲惫,正昏昏沉沉地倚靠在床边的圆柱上发呆。
苏厌呆愣地盯着眼前奶香十足的茶饮,良久,才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一样,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戴漾,说起来,你的肩伤有留疤吗?”这杏色的饮子让苏厌不由想起戴漾的臂膀。
很奇怪的联想,但困意来袭,苏厌只觉得神智不受自己控制。
戴漾微怔,他刚端起新的一碗酪茶正准备喝下,听到苏厌的这句问话后,竟让他不用喝热饮子,身体也忽然像是被点着了一样。
“咳。”戴漾捏拳抵在嘴边,“你给我用的药很好用,已经不是特别明显了。”
苏厌仰头喝光碗里的酪茶,放到床边的矮台上,冲戴漾招了招手。
“你来,让我瞧瞧,若是疤痕太明显,明日再问那位御医给你看看。”
戴漾下意识捂住左肩上的伤,其实已经愈合得很好了,但新肉长起时,伤口处还会隐隐发痒。
但此情此景下,戴漾也不知道到底是伤口痒,还是心里痒。
这月余相处下来,苏厌对自己的态度已不像还在荥阳时那般冷漠疏离,夜晚同床共眠时,苏厌也会放下白日里的紧绷和警惕,朝自己的方向缩一缩、伸伸手。
戴漾的喉头滚了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干嘛呀,别让我等。”瞌睡虫已经在剥离苏厌的意识,可苏厌还是执拗地打算等看了戴漾的伤再睡。
戴漾解开外衫,又将上衣褪去。
屋里外厅的通风处摆了炭盆,火烧得正旺,故而内室温度适宜。
失忆前的戴漾应该是经常习武强身,肩宽腰窄,身上一处赘肉也无,肌肉线条亦是练得恰到好处。
苏厌睡眼惺忪地歪头看着戴漾走近,忽而神智清醒了几分。
戴漾坐到苏厌的旁边,将左肩凑给他看。
“恢复得很好,你觉得呢?”
苏厌本能往后躲了一下,又微微晃了晃脑袋,再凑上前,伸出手抚向他的伤疤,在新长好的地方摩挲着。
“还好你的身体,不容易留下疤。”
他的这句话道得很轻,却狠狠撞击了一下戴漾的心。
戴漾见过苏厌的后背,一道道肉色的疤痕,狰狞地叠在一起,尤其锁骨处的那道疤,更为显眼。
“苏厌,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戴漾反手握住苏厌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你不必知道。”苏厌避开眼神抽出手,手背上还留有余温,“也不用同情我。”
“我以为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戴漾颇为受伤地望着他。
苏厌狭促一笑,神情放松,挑眉看着他:“谁说好朋友就得要知道对方全部的事情。这江湖中人啊,今朝有酒今朝醉,从前那些是非过往,皆是过眼云烟。”
戴漾往他的方向坐了坐:“可是我想知道,苏厌你明知我……”
“不要再说了。”苏厌冷声打断他的话,“戴漾,我只是碰巧救了你一命。况且那晚我毒发,你抱我回房问药,也是救了我一命。一命换一命,戴漾,我们早已两清了。”
“和你救我无关,苏厌,我不是因为你救我才……”
“等你恢复了全部记忆再说吧。”苏厌翻身上床,背对着戴漾躺下,“睡吧,明日午时还要赴宴。”
苏厌只道恢复记忆再说,但并未完全拒绝自己的心意。
戴漾凝视着苏厌的背,莫名傻呵呵笑了一下。
他其实早已摸透苏厌的脾性,本性纯良却因往事束身束心,嘴上说着与我何干,但却依旧在危险时挡在所有人的面前默默护着大家。
在无名城那般陷境中,苏厌都还紧紧牵着自己的手绝不妥协,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一定要助他解毒,然后找回丢失的记忆,再之后……再之后的事情就再说吧。
“你盯着我傻乐呵什么?还不睡?”苏厌被戴漾的目光刺得实在凝不了神,回过身,忍不住怒斥了他一嘴。
戴漾摇摇头:“没什么。哦对了,不知道许白现在如何,他当时为护子砚强行运功,伤得不轻,看起来他似乎对子砚也并非没有情意。”
“无论有没有情意,他的身份也都是假的。拨云掌,如今只有皇室血脉才会。但除了圣上和亲王,我还从未在江湖中听闻过皇室中还有谁,对此掌有如此高的造诣。”
“那么之前上官兄算的,还当真是真的。”
“嗯,萨满卜术果然不容小觑。”苏厌点头,“尚不明确许白混入西夜选美大会寓意何为,也不知他待子砚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只能等之后见机行事了。”
戴漾重新穿好上衣,脱了软鞋躺到苏厌旁边,苏厌习惯性地抬手为他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朝夕相处的数月,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了不用明说的默契。
“你很在意子砚的事情。”戴漾盯着苏厌的眼睛。
“他是大理国公主之子,苍洱堡的少堡主,与他交好,将来少不了我的荣华富贵好日子。”苏厌从善如流。
戴漾伸手戳了戳苏厌的脸颊:“苏厌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用这种话来掩盖你对别人的好呢?关心别人,又不丢人。”
苏厌一掌拍开戴漾的手:“没大没小,我比你年长两岁,你平日里不唤我一声哥哥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随意乱戳我的脸。”
“好好,是我的不对,快睡觉吧。”
苏厌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压下嘴角浅浅的一抹笑意,然后又摸了摸锁骨处的疤痕,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口气。
碧玉居已挥灭烛火就寝,然而不远处的隔岸苑却还热闹得很。
“然后然后,我跟你说,哈哈哈哈,那个吴老爷裤子都来不及穿,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哈哈哈哈,那场面真是太搞笑了。”洛跃清笑完喝光了碗里的天山纯酿,又立刻给自己续了一碗。
上官缘渊亦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抹眼泪抚肚子,缓了好一阵才止住了笑意。
“呼,”上官缘渊长舒了一口气,“洛兄,你的经历实在是太精彩了!来,这碗我敬你!敬你的大仁大勇、行侠仗义!我也再自罚一碗,初遇时我还怀疑过洛兄的身份,实属不该啊。”
“哎,上官兄,言重了。那时的情形,是该小心提防才是。”洛跃清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接着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上官缘渊连干两碗,一抹嘴巴,豪爽至极。
“说起当时在无名城,你怎么会在那儿设了个那么大的陷阱。还有还有,你的金针和银丝,都好厉害啊!”
“哈哈哈哈,也不瞒上官兄,我打小就在山匪窝子里长大,常年与陷阱打交道。这到了无名城后,我总觉得该做个陷阱留后路,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嘛。”洛跃清说完,又把自己腰间的皮质小包解下来放在桌上。
“这套绝霞针和绝霞丝,可是个宝贝,哎,你别误会,这可不是我盗来的,而是有位大侠赠予我的!”
上官缘渊凑近细细打量这套针丝,金针在跳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闪耀,银丝细如发,却锋利至能断铁,实属精品。
“大侠?是哪位大侠?我也好希望行走江湖时,能有位大侠送我一件宝贝啊。”上官缘渊艳羡道。
“这位大侠,就是,八年前一出江湖便惮赫千里的,无、才、狂、客!”洛跃清抬高着鼻子骄傲地说道。
“无才狂客?”上官缘渊一愣,“那不就是戴漾的师父吗?”
“嗯?你说戴兄是无才狂客的徒弟?”洛跃清眼睛一亮。
“是啊,不过戴漾现在失忆了,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
“失忆?怎会失忆?”
“缘由我也不甚清楚,好像是说被人追杀,滚下山导致的。”
洛跃清重重叹了口气:“哎,那好可惜啊,不然还能向他打听打听老前辈的故事。”
“话说前辈为何会赠你这套绝霞针丝?”
“嗯……两年前我初入江湖,有一夜入富豪家中盗宝拿去换钱为城中乞丐换米粮,恰巧被前辈撞了个正着,我当时以为他会抓我去衙门自首,没想到,他得知我的用意后竟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便送了我这套宝贝,让我好好利用。”
“这么听起来,无才狂客前辈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啊。”上官缘渊慨叹道。
“是啊是啊!”洛跃清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哈哎,时候也不早了,咱俩赶紧睡吧,明天还有大餐美酒等着咱们呢。”
上官缘渊附和点头,一同褪去外衣鞋袜后,一骨碌爬上了床。
他抬手朝外挥了一掌,烛火全灭,眼睛一闭,沾上枕头很快便沉进了梦乡。
黑夜中,洛跃清蓦地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浑浊酒意。
没想到戴漾是前辈的徒弟,听闻前辈广结好友,与武林盟主亦是竹林之交,说不准,他也会有一些武林盟主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