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站在院子里,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雪已经停了,但北风依旧冷得刺骨。
林七烧好热水,灌了一个汤婆子,拿出来递给楚卿:“大人,你生病了。”
楚卿接过汤婆子,捧在手里暖了暖,朝冻红的指尖哈了口气:“不妨事,这几日风雪大,有些着凉了。”
她望着风雪,忽然想起一些旧事,“小七,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到京城那天,晟都也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们为了省下二两银子,不肯进城住客栈。俩人挤在城郊的土地庙里,冻得连鼻涕都结了冰。”
楚卿忍不住发笑,林七却只是目光闪烁,淡淡应了一声:“属下记得。”
林七还记得,那天晚上楚卿笨手笨脚地爬到土地庙的房顶,远远眺望着灯火通明的晟都城,朝着寒风吹来的方向大喊,说她一定、一定会在京城站稳脚跟,晟都城中的四万八千盏灯火,迟早有一盏,专为她而明。
那时候林七只觉得,站在她身前的人,比皇城中的万千灯火更加耀眼。
每每想到此处,林七都会倍感自责,为什么去年中秋宫宴上,她没有保护好大人?若是那天她没有提前离开,她的大人或许就不会葬身火海。
楚卿注意到林七的神色有些异样,戳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林七摇了摇头:“大人,回屋吧!外面冷。”
楚卿抱着汤婆子,又恋恋不舍地打量一圈熟悉的小院,点了点头:“嗯,走吧,是挺冷的。”
这间朴素的小院,原是楚卿和林七到京城后的第一个家。
那时候,楚卿手里只有过去几年跟着商队跑商攒下的银子,数目不多,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只够租下这座只有两间屋子的小院。
最开始那两年,楚卿和林七一直住这里,白天一起出去跑生意赚钱;到了晚上,楚卿熬夜读书,林七就在一旁给她掌灯。
后来,楚卿慢慢结交了新友,有了新的营生,积蓄越攒越多,便将这间小院买了下来。
起初,秉烛书斋还是楚卿的私宅。等后来楚卿入礼部为官,有了自己的官邸,便将小院的两间屋子打通,建成了一家书馆,取名秉烛书斋,供客人借阅书籍。
秉烛书斋只招待女客,来秉烛书斋的客人大多是家境一般、没有条件读书,或是家中长辈重男轻女、不许女子求学的姑娘家。
楚卿一开始只为她们提供书籍借阅,不收银两,只需要她们每月出一两位来书斋帮忙打扫整理书架。
后来,客人越来越多,楚卿慢慢注意到,京城之中和她曾经一样有心求学的女子远比自己想象得多。只是借书,远不能满足她们的需求。
因此,楚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办一家书院,属于女子的书院。
大靖没有女子求学的先例,办女子书院非一朝一夕之事。为了不耽误那些姑娘求学,楚卿便先在秉烛书斋里偷偷授课。
白天,她是礼部的新秀官员楚钦楚大人;
晚上,她便成了和女学生们始终隔着一道纱帐的楚先生。
书斋的课,直到楚卿葬身大火的前夕还在进行。
听林七说,直到楚卿葬身的第二个月,因为实在找不到其他女先生,课程才被迫取消。而秉烛书斋也因此又退回成一间仅供借阅书籍的书馆。
想到此处,楚卿不免惋惜。她想着等以后离开将军府,事态安稳些,秉烛书斋还是要再开起来。
比起礼部尚书的楚大人,她更想做书斋里的楚先生。
回到屋子后,林七给楚卿倒一杯热茶暖身子,问她:“大人,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楚卿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小姐,行事远不如从前方便。我还是想先联系上苏姐姐,托她帮我打听打听如今京城的局势,再为将来离开将军府的事情做打算。”
楚卿口中的苏姐姐名唤苏兰桡,是京城第一乐坊的坊主,也是楚卿来到京城结交的第一位友人。除了林七,苏兰桡是楚卿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
林七会意,应道:“属下明日便去找苏坊主。”
楚卿叹了一声:“恐怕今晚就得去。楚家明日采买丫鬟,我想让你混到丫鬟队伍中,和我一起住进将军府。这事,只能找苏姐姐帮忙。时间比较赶,要辛苦你今晚就跑一趟了。”
林七道:“不辛苦。”
能回到大人身边,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觉得辛苦。
楚卿思量一瞬,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去找苏姐姐的时候,顺便再托她帮我打听一件事。楚二身边原来有个丫鬟,叫秋云,据说是淮安水县人。你托苏姐姐帮我查查,这个小姑娘现在在哪,是否回了家,如果已经回了家,再问问具体返家的具体原因。”
林七又一一应下。
楚卿交代的差不多,时辰也不早了。她是偷偷出来的,为避免被发现,还得早点回去。
林七出门送她。二人一直走到巷子口,林七才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那你呢?”
楚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林七不平道:“大人一路南下进京,历经多少波折才做到礼部尚书的位置,如今,便当真什么都不要了吗?”
林七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一段话,楚卿不由愣了愣,思量一瞬,才终于明白为何林七从见到她开始便一直苦着脸。
她叹道:“小七,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你也即将随我入住进将军府,我们都要尽快适应新的身份。以后,要叫小姐了。”
林七垂眸不语,显然在置气。
楚卿知道她在纠结什么,遂耐心安慰:“干嘛苦着脸,我不是还活着么?不过是换了副身体,我还是我,不会变的。”
林七依旧不语。
这丫头就是这样的性子,固执认死理,钻起牛角尖来,十头牛都拉不动她。
楚卿无奈叹了一声,终于说出了自重生起一直藏在心里的话。
她语重心长道:“小七,你是自沧州时便跟在我身边的。我们一路走过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走得有多艰难,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我明白你的惋惜,我也一样不甘。谁会甘心舍下自己一手拼出的基业,抛下一切,全部重新开始呢?
“可是小七,你也应该明白我入朝为官究竟是为了什么。”楚卿的语气很少如此严肃,“我并非贪图高官厚禄,别说是礼部尚书,就算是宰相之位,只要不能让我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那就都不是我想要的。
“其实我早该想明白,过去走的那条路再风光,也已经走到头了。礼部尚书官居三品,一旦被人发现我是女子,如此欺君大罪,绝不止我一人会因此丧命。不仅是礼部上下,连当年引荐我入礼部的周老先生都会受到牵连。
“太多的头衔压在我身上,朝中多少眼睛在暗处盯着。从前的处境,已容不得我犯错。”楚卿微微攥起手掌,目光愈发坚定,“既然礼部尚书不能是女子,那从前的路,便不是我楚卿要走的路。
“有些事,不破不立。既然当初的路已经走进死胡同,如今一切从头开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卿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远处的灯火。林七在一旁看着她,恍惚间,竟觉得又回到了初到京城的那个晚上。
而她身前的人容颜虽改,眼底的光却犹胜当年。
林七久违地笑了:“好,听大人的。”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深切地觉得,她的楚大人,是真的回来了。
……
次日清早,柳嬷嬷将采买的丫鬟带回府。林七混在其中,顺利被楚卿接回了身边。
琼英院里只有两间屋子,小姐一间,丫鬟们一间。
楚卿本想拉林七来自己的房里住,可转头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的玉竹,又觉得自己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会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
所以林七最后还是搬进偏房,和玉竹住在了一起。
然而,楚卿还是安排错了。
林七性子孤冷,寡言少语,时常冷着脸。玉竹因此有些怕她。林七在屋子里的时候,玉竹总会找个由头溜出去。俩人几乎没有一同出现过。
午间用过饭,林七翻墙出去偷偷练武,玉竹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卿捧着暖手炉路过,瞧见她玉竹坐在角落里,过去同她搭话:“发什么呆呢?”
玉竹回过神,一脸困惑地答道:“奴婢觉得西院的风水不太好。”
楚卿很有耐心,问她:“怎么说?”
玉竹十分认真地解释:“早间奴婢路过西院,看见姑老爷正在跑圈,身上就穿了一件单衣,连嘴唇都冻紫了。奴婢觉得准是西院的风水不好,姑老爷不慎中邪了。”
楚卿愣住两秒,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别说,西院的高大人还真中邪了。只不过作祟的鬼怪不是别人,正是楚卿自己!
楚卿因为这事笑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后来柳嬷嬷来找她,她才止住笑声。
而后续发生的事,也再一次印证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柳嬷嬷来找楚卿,说让她去蒋氏那挑一挑首饰,留着以后出嫁的时候戴。
楚卿顿时傻眼:“出嫁?嫁给谁啊?”
柳嬷嬷也知道自从上次大病过后,二小姐的记性一直不好,所以特别耐心地解释:“当然是嫁给祁王啊!五殿下,当今圣上道五皇子,祁王,萧绛。”
楚卿的暖手炉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谁?
祁王?
萧绛?
楚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将军府住了也有两日多,之前怎么没人告诉她,她还有那么大一纸婚约呢?
楚卿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嫁给萧绛?”
柳嬷嬷一直对这位未来的姑爷格外满意,骄傲笑道:“当然啦!还是圣上赐婚呢,半月前刚定下的。”
楚卿整个人僵在北风里,半晌没有说话。
等会儿,让她反应一下。
她应该没听错,是祁王。
那个她曾经在朝为官时的死对头,那个皇城中出了名的病秧子,那个在朝堂上和她水火不容地斗了三年的祁王。
斗来斗去,竟斗成了她的夫君?
楚卿惊住良久才平静下来,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处境。
现在,她不仅是镇南将军府的楚二小姐,还是她从前对头的准王妃。
那么,凭她对萧绛的了解,将军府内必有祁王府的眼线。而她前往秉烛书斋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败露了。
她得尽快把林七找回来,萧绛不仅知晓她从前是女儿身,还不止一次见过林七。
如果被萧绛发现林七在将军府,事情可就麻烦了。
可偏偏好巧不巧的,没等楚卿出去找人,前院已经来人通传。
祁王萧绛造访将军府,眼下已经快到琼英院了。
#楚卿,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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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