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腊月廿七,晟都大雪。
那日是楚老将军的忌日。楚二一早随母亲蒋氏前往北郊的将军冢。秋云因为生病发热,被楚二留在琼英院修养,没跟着一起出门。
楚二担心秋云的屋子冷,特意在自己房里给秋云搭了矮床,供她暂时养病。秋云一开始碍于身份想拒绝,可她拗不过楚二,最后只好听命留在了楚二的房内休息。
而那日,高家长子高闻从青楼宿醉还家,迷迷糊糊间走错了院子,错把楚二的屋子当做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时,恰好看见有人躺在楚二的房内。
他虽醉酒,却也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他那位表妹的屋子。但他没有及时退出去,反倒动了歪念。
楚二姿容清丽,不加修饰时宛若冰山上的雪莲;若略施粉黛,便如秀荷初发,每一分颜色都有令人移不开眼的绝艳出尘。
高闻觊觎楚二多年,碍于楚二的身份一直不敢动手。可眼下日日肖想的美人近在眼前,他酒劲上头,竟忽然觉得表妹也不是不能纳入房中。他一时间忘了楚二身上还有圣上钦赐的婚约,直接朝人扑了上去。
秋云尚在梦中,突然被人一把抓住禁锢在怀里,惊得失声大叫,拼命地挣扎。高闻醉酒没看清人,粗暴地撕开秋云的衣衫,堵住了秋云的嘴。
风雪在窗外不住呼嚎,秋云微弱的呜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她被高闻用撕扯下的床纱捆在床上,紧攥的指尖几乎刻入手掌。
她每每挣扎,高闻都会狠狠打她,打得她无法动弹,连眼泪都在眼角凝固干涸。她的目光开始涣散,紧绷的身体也因为绝望慢慢瘫软。
她想,她这一生,大概到此为止了。
然后,身上的男人突然哑声低唤:“卿卿。”
秋云一怔。
他在喊小姐。
他把她错认成小姐了。
这个想法令秋云如同坠入冰湖,寒意瞬间传入四肢百骸。她不惧死,但她不能让这样的危险在她死后仍日日徘徊在小姐身边。
她要杀了他。
秋云满心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楚二胆小,常在枕头下压一匕首镇邪。秋云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开捆住手腕的绸带,从枕下抽出那把匕首,狠狠朝高闻刺了过去。
可高闻兴到浓时错身一动,匕首恰好刺偏。
冰冷的刀刃贴着高闻的臂膀划过,已经神志混沌的高闻瞬间清醒,这才认出身下的人不是楚二。
他先是怔住:“怎么是你?”
他纵情半晌竟弄错了人,而这丫鬟被他堂堂一位少爷亲近,不仅不从,居然还想杀他!高闻顿时勃然大怒。
他一把夺过秋云手里的匕首,反手刺进了秋云的胸膛。血迹在床榻上蔓延开,呼啸的风雪吹开房间的小窗。秋云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永远闭了眼。
楚二和蒋氏出门祭拜楚老将军,要傍晚才能回来。高闻在满是血腥味的房内重新穿好衣裳,也算彻底醒了酒。
他面色阴冷地回到西院,轻车熟路地吩咐下人来琼英院打扫。秋云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丫鬟,他按旧例买通守门的卫兵,把秋云的尸体丢到了城外的冰湖里。
楚二回府得知此事,几乎是拼尽性命同高家人闹了一场。
可除了楚二,根本没人真正在意秋云的死。
蒋氏不知道高闻是错把秋云认作楚二。她不愿因为一名小丫鬟的死把事情闹大,再三劝楚二算了。而楚暮是楚二的姑母,更是高闻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名声她更不希望此事闹大。
高弘储则是觉得一名丫鬟能服侍他的儿子已是高攀,没留住性命是秋云不识抬举。何况她还划伤了高闻,楚二不仅不该来西院兴师问罪,反倒应该因秋云刺伤高闻的事情向高闻赔罪。
偌大的将军府上下数十口人,竟无一人站出来为秋云说话,仿佛活生生一条性命还抵不过“名声”二字。
楚二从西院回房,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夜没睡。这个家冰冷麻木,像是没有尽头的寒冬。她早该受够了。
次日一早,风雪依旧。
楚二穿上去年生辰秋云送她的秀荷裙,一路踏过风雪,来到冰湖中央的湖心亭。天边升起朝阳,浮着碎冰的湖面灼目耀眼。
楚二面朝朝阳,一跃而下……自此,再未归来。
楚卿回城后先将苏兰桡送回海云端,而后孤身乘车回到将军府。高闻因为纠缠苏兰桡,被海云端的暗卫拦在西城门,抵达将军府的时间比楚卿晚了半个时辰。
蒋氏身边的柳嬷嬷恰好撞见高闻进府,忙一路小跑着回霜颐院禀报。蒋氏正在喝药,忽然听见高闻回府的消息,惊得药碗险些脱手。
“什么?他怎么回来了?”蒋氏撂下药碗起身,“小姐呢?没遇上吧?”
柳嬷嬷道:“还没呢,高大公子刚回府,小姐眼下正在琼英院,许是还不知道呢!”
蒋氏这才松下一口气。
年前,楚二因落水高烧重病的期间,蒋氏和高家大闹过一场。高弘储不得已将高闻送回老家,并许诺在楚二出嫁以前不会再将高闻接回来。可眼下楚二尚未出嫁,事情才刚刚平稳,高家人竟已经把高闻接了回来。
蒋氏第一反应是恼火,高家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失约,分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可紧接着,她却又开始害怕——万一高闻出现,楚卿想起过去的事情该怎么办?
她们母女的关系素来冷淡,自从楚二高烧失忆后才慢慢缓和。万一此时女儿想起她从前的软弱和冷漠,不再愿意接受她这个母亲,她日后的日子岂非更加艰难?
柳嬷嬷是蒋氏身边的老人,蒋氏的心思她能摸个**不离十。见蒋氏垂眸久久不语,柳嬷嬷上前提醒:“夫人,纸里包不住火,与其等着小姐自己想起来,倒不如您亲自去说。无论如何,您终归是小姐的母亲。什么事,也抵不过骨肉血亲。”
蒋氏却仍垂眸不语。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楚卿。当初如果她肯站出来为秋云的死说一句公道话,或许楚二都不会彻底绝望到投湖。
这事,该如何开口呢?
蒋氏正愁着,门外的丫鬟忽然来报:“夫人,二小姐来了。”
蒋氏动作一僵,心想:糟了,来得这么巧,莫不是已经想起来了?
楚卿和林七已经到了霜颐院的小花园。柳嬷嬷闻讯出来接她。楚卿脚步匆匆,但面色平静,不像忽然回忆起旧事来兴师问罪的样子。
柳嬷嬷不免松下一口气,试探道:“小姐不是方从外面回来,怎么有空来看夫人了?”
楚卿没多言语,只道:“有些事想问问。”
柳嬷嬷心里直犯嘀咕,又问:“什么事啊,老奴能帮上您的话,便不打扰大夫人了吧!”
楚卿停下脚步:“夫人病了吗?”
“夫人”这个称呼,令柳嬷嬷在寒冬里平白惊出一身冷汗。她忙道:“夫人身体一向不好,方才刚喝下药,眼下正午睡。”
楚卿便道:“昂,那我不进屋了。”她又问柳嬷嬷,“嬷嬷能拿到东院下人的卖身契吗?”
柳嬷嬷被问得一愣:“小姐要卖身契做什么?”
楚卿没解释,只道:“有用。嬷嬷告诉我在哪就行,我自己去拿。”
柳嬷嬷面露难色:“府里的田契、房契这几年都被高家人搜刮一空,下人们的卖身契自然也都早早到了姑太太的手里。不知小姐想要谁的卖身契,老奴可以等夫人醒了,帮您问问夫人是不是还在咱们东院。如果不在,只能去西院拿,那事情就麻烦了。”
楚卿淡淡道:“有劳嬷嬷了。是名小丫鬟的卖身契。”柳嬷嬷闻言一怔,心里隐约有了猜想。接着便见楚卿抬眸,一双明眸洞明如火,意味不明地开口:“秋云的卖身契。”
柳嬷嬷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她的笑僵在脸上,搪塞道:“秋云这小丫头早被夫人遣送回老家,卖身契许是已经带走了。小姐要她的卖身契做什么?”
楚卿浅笑,笑意微寒:“且劳嬷嬷找一找,实在找不到也无妨。我先走了。”
楚卿来得突然,走得也快。蒋氏没见到楚卿反倒松下一口气。可柳嬷嬷却已然瞧出不对,看小姐那样子分明是已经全知道了,只是没戳破罢了。
柳嬷嬷拿着从柜阁里找到的卖身契,问蒋氏:“夫人,这卖身契,真要给小姐送去吗?”
蒋氏思量良久,长长叹出一口气:“小二要,便拿去给她吧!那丫头心善,许是想还秋云身后一个自由身。我这做娘的,也只能帮她到这了。”
柳嬷嬷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万一小姐是想拿着卖身契去给秋云讨公道呢?”
蒋氏摇头:“秋云的尸体都没了,只有一纸卖身契,如何讨公道?你且下去吧,我累了。”
柳嬷嬷遂拿着卖身契告退。
这面,柳嬷嬷赶往琼英院送卖身契。另一头,楚卿和林七也回到了房内。
林七帮楚卿摘下大氅,语气寡淡地说:“大人改口了。”楚卿一愣,解盘扣的指尖顿在颈侧。
林七又道:“大人方才唤蒋氏‘夫人’。”
楚卿垂眸,避开林七的目光:“有吗?可能一时不慎,说漏嘴了吧!”
楚卿不解释,林七也不会多问。她帮楚卿挂好大氅,转身出去烹茶。
不多时,柳嬷嬷到访。
秋云的卖身契一拿出来,蒋氏遣人回家的谎话不攻自破。秋云的死像是一道禁忌,所有人都知晓,却没一个人敢把它摊到明面上。
柳嬷嬷忍不住劝楚卿:“小姐,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差不多也就算了吧!”
楚卿闻言不语,只是垂眸打量着卖身契。棕褐色的纸张已然陈旧,墨色的字迹微微褪色,唯独右下角一枚指印仍鲜红如初。
她抬眸,笑问:“嬷嬷是说什么事?”
笑里透着凉意,仿佛揉进寒冬风雪。柳嬷嬷忽然觉得,她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二小姐了。
柳嬷嬷只好垂头道:“小姐,您明白老奴的意思。”
秋云只是名小丫鬟,高闻却有整个高家做后盾。高家人本就与楚家不睦,再为了一名小丫鬟去得罪他们,不值当!
“小姐,算了吧!”柳嬷嬷又劝。
算了吧!
这三个字,在楚二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
西院的人克扣她们的炭火,蒋氏说:“算了吧,忍一忍就好了。”
西院的人侵占楚家的家财,蒋氏也说:“算了啊,你早晚要嫁给外人,要那些田产房产有何用?”
无论西院的人如何刁难,如何肆意妄为,蒋氏都会说:“算了吧!”
那时秋云被害,蒋氏也是这样告诉她:“只是名丫鬟,算了吧!”
这些楚二的回忆在楚卿的眼前一幕幕重演,那句“算了吧”好像可以麻痹思绪,只要说出来,就可以抵御世间严寒。
可有些事情寒在骨子里,不能轻易算了。
楚卿终于抬眸:“今日是正月十六,距离去年腊月廿七已经过了半月之久。”楚卿的话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平白让人胆寒。柳嬷嬷不敢应声,楚卿遂笑:“嬷嬷似乎很怕提起秋云的名字?”
柳嬷嬷周身一震,将头埋了下去。
楚卿轻笑:“无妨,嬷嬷不敢提,我敢。秋云的尸体在冰湖里泡了大半月,若非如今寒冬腊月,只怕早都泡烂了。这事,是该清算了。”
既然高家人执意包庇高闻,那楚卿也不介意把事情闹大些。
她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