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自燃 第2章 晚餐

费舍家的宅子是一座对于星际潮流来说相当复古的庄园，朴素低调，安保设置隐没在植被包裹下，只有识别到不速之客，才会显露其凶恶尖锐的獠牙。

紫藤萝攀着宅子向阳的一侧肆意舒展枝茎。

此时已近黄昏，层层叠叠的细密花朵披着深沉的暮色，凭空多了几分忧郁气息，好像一张低垂的面孔，注视着走入庄园的人。

雅各布刚下星航器就看到那一面忧郁的紫藤萝。

风拂过，花落下，如泪垂。

他看了一会儿就转过头去，按住即将自动关闭的星航器舱门：

“今天让您久等了，抱歉。”

莫托很尴尬。

他为费舍家工作，数起来，也有十数年了，一向专门接送费舍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少爷们出行均是自便，少有用到他的时候。

今天突然就被费舍夫人打发去接雅各布，听对方的意思，好像夫人还拿他作理由施压于雅各布。

这叫什么事儿？

临到头，雅各布·费舍还一本正经地跟他来道歉。他该怎么回复？他只是拿钱办事的司机啊！

莫托只能打个哈哈过去：“没事，少爷，您在学校专注学业就好，我本来就是接送您，等等也不碍事。”

雅各布暗地打量他的神情，心下有了判断，看来的确是母亲的意思。

……那么，父亲是否知情？

心念转圜，他微微摇头，诚恳道：

“这不是您的问题。如有下次，我会尽早将琐事处理完。”

说完，他松手，放任舱门自动关上，将内外空间阻断。莫托已到嘴边的话也只能咽回去。

好吧，他只是个司机。莫托心中叹息，发动车子离开。

费舍家规矩严格，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明确到每一个步骤的流程。

当雅各布将蛋糕交给厨房的厨师机器人保管，又处理完一切杂事，再走进餐厅时，他的家人早已围坐在长桌边开始用餐。

坐在桌子外侧的青年最先发现他走进来。他放下手里的刀叉，转过头来。

水晶吊灯柔和的光泼下，滚落浅金发梢。湖蓝清澈的眼睛笑时宛若含着一汪清泉，潮湿深情。

连他偏头看过来时的脖颈曲线都是优雅美丽的，丝毫看不出他曾流落荒星十年之久，每天都翻垃圾捡废品勉强度日。

偶尔，雅各布会想，要是他这位名义上的哥哥当年死在了荒星，事情会变得如何。

可惜，这些思绪只会是幻想。真正的麦希吾·费舍正此刻好端端地坐在餐厅里，注视着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雅各布来了。”

雅各布没有理会他，径直穿过餐厅，拉开他身边的高背靠椅坐下，目光向着长桌的上首。

“对不起，父亲、母亲，我来晚了。”

“我从洛伦教官那里听说了，你是因为被他叫去商讨转系相关的事宜才耽搁的。”

薇莫妮·费舍有一双和麦希吾一模一样的湖蓝眼睛，但从中流出的并不是如水般的深情，而是犀利尖锋似的审视。

每次被这双眼睛看着，雅各布就会不自觉地低垂眉目。

不是因为犯错而感到心虚，也不是为即将迎接的责问紧张，而是一种难言的失落。

失落于他和养母、麦希吾·费舍的瞳色差异。他们究竟不是拥有同一双眼睛。

这种失落如芒在背，时刻提醒着他，他并不真正属于这个家。

只是一个养子。

只是一个缺陷巨大的替代品。

在正品找回之后，哪怕低价抛售也无人问津的赝品。

他习惯了这种感觉时不时浮现，很快从失落中找回自己，抬眼正视薇莫妮。

“是的，洛伦教官希望我能自行选择跟修课程，因此让我多留了一段时间。”

“是吗？这一次我不会追究。但是下一次出现类似的情形，我不希望你再像今天这样毫无准备、毫无计划、毫无处理，以至于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

“向您保证绝没有下一次。”

她似乎对这个笃定的回答还算满意，便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母亲这样就满意了？明明在电话里紧咬不放。雅各布心中一突，觉得事情不妙。

正在此时，另一位一家之主扬起手来。雅各布立刻身心紧绷，站直在一旁：

事情比他想得更严重。

格利耶尔·费舍目光沉凝地看着他。他的身高其实是在座之中的人最矮的，妻子坐在他旁边，儿子坐在他左手边的位子上，这二人即便坐着也笔直挺拔，身长过人。在她们的衬托下，格利耶尔比原先看起来还要矮。

然而他的气势不输于人。

“我听洛伦说，你不想再接受内部教育了？”

他语速极慢，吐出的每个字节都清清楚楚，钝刀割肉，宛如凌迟。

“是。”

“原因？”

早在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雅各布就预料到他敬爱的养父母今天会对他进行一番严厉审问。

既然料到，他当然准备好了相应的说辞。雅各布将语速放得清晰而缓慢，务必让每个人——哪怕是麦希吾——都能听清他的解释，不会误解或错过。

“转系之后，机甲作战系三年的课程都被压缩在一年之内，继承人课程与其中一门重要的必修课程产生冲突，我不得不将其清出，把时间让出来。希望您能体谅我的选择。”

“仅仅这一个理由？”

早知道格利耶尔不会被一个理由打发，雅各布在他说完后立刻接话：

“除此之外，我正在与机甲构造系与装甲系的老师和学生商量改造机甲，让它的机型更加适配战斗，其中牵涉到材料收集和利益置换，我没有其他空闲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

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些确实都是他本学期的打算，只是在其中耍了一个小把戏，将某些事情隐藏了。

这两个理由应该也够了，它们很正当，格利耶尔挑不出错来。

“只是这样？”

雅各布抬起眼睛，难掩惊愕。

然而格利耶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雅各布本以为这件事情没有那么严重。起码在他看来没有那么严重。内部教育的资源投入要比普通的高校教育投入得多的多，他愿意退出，对于费舍家族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那些闲碎的流言也会消减下去。虽然不是消减下去而是把矛头指向自己，但对“费舍”会更有利。

他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

可是格利耶尔沉默得太久。

几秒之后，雅各布选择屈服。

“因为我觉得麦希吾是担当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他对各种战术有着深刻独到的见解，在指挥方面也展现出远超旁人的天赋，比起我，他更适合接受内部教育，也能够胜任继承人的位置。

“所以我想，我没有必要再继续接受继承人课程了。”

雅各布几乎是一词一顿地将这段话说出来，好像声带在跃迁虫洞的星舰甲板上经历了一个月的风干，现在才刚刚装回喉咙里一样生涩。

他不敢看麦希吾，知道他脸上此刻一定会荡漾出虚伪的动容，只好放空地望向格利耶尔椅背后面，假装自己是睁着眼睛休眠的古人类。

万幸，格利耶尔似乎满意了。他缓缓点头，重新将刀叉拾起。

低头之前，他说：

“雅各布，你要认清一点，我希望你转到机甲作战系，从来不是为了化解你和麦希吾之间的竞争关系。

“坐吧。”

雅各布终于可以坐到他早就拉开的座位上。本身他就对餐点没有特殊追求——除了意义特殊的甜食——比如祺兰送的那块蛋糕，所有食物味道对他来说都一样。

现在，牛排吃起来更像坚硬的蜡块了，从外而内地膈应他，让他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先前都说了些什么，在自己生活了近十年的星球上忽然感到水土不服。

麦希吾在看他。

不用抬眼去确认，他就知道对方肯定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雅各布始终搞不懂麦希吾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明知自己装不出和他兄弟情深的样子，明知自己做的一切都在事实上为他提供了便利，明知自己根本无心与他接触，转系堆起来的那些课程和任务已经压得他心力交瘁。他还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满足？

就算非要证明自己是万人迷，为什么要以征服他为目标？

雅各布心烦意乱地拿起刀叉，风卷残云解决完食物。随后立刻站起，大步走出餐厅。

养父母，麦希吾，都被他丢在身后，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哪怕在这种情形下离开，就像落荒而逃一样。

但是。

哪怕他离开餐厅的时候看起来再狼狈，也比说出那番话之后，被麦希吾温情脉脉地注视许久要好得多。

察觉到身后追随的视线，雅各布失去控制的表情又阴沉几分。

——好得多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