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之后的记忆片段,却是尽数消失了。
“这么说来,你早知道有关万寿城的一切,那还装什么不知情呢!”姜灵韫叫道。
巫提灯轻声道:“我也想不到你不知道啊。”
姜灵韫噎住了。
巫提灯:“你既不知万寿城之事,又是如何找过来的?”
“因为巫咸被镇在山上啊,”姜灵韫直白地说,“我便想着,那山下阴气应当会很足吧。”
“也是。”巫提灯没有反驳,“既然传闻有了,想必也早该传到天上去了,可是这事为何一直得不到解决?”
“或许是因为……等等,”姜灵韫想着,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巫提灯脚下,“你看这个!”
巫提灯顺着她所指之处望过去,在自己脚边瞅见了一座被掩埋在灌木丛中的矮小的土地庙。
这土地庙损毁严重,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还不及她膝盖高。
一尊掉了一身漆皮的土地公就倒在庙旁,上半截身子已经断裂开来,不知所踪,只余下一截腰身和一双腿脚。
香炉里落过的香灰早被风吹尽了,无人供奉,也添不上新的。
姜灵韫打量了须臾,却只觉身边一人越过她无声走上前去,拢起衣袖,把那歪倒在路边的半尊土地公轻轻扶起,仔仔细细地擦净了土地公身上的污泥。
做完这些,巫提灯双手合十拜过,分外珍重地将其放回了庙里。
姜灵韫心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这小庙筑得可爱,”巫提灯眼含笑意,“其中供奉的是哪路仙者?”
这人忽然发问,把姜灵韫的思绪一下拉了回来。
后者定了定神,道:“应当是专司此地的土地仙。”
“土地仙?”巫提灯甚以为奇,“可是主宰一方山水,如一山山神那般?”
“嗯……也说不上。”姜灵韫摸了摸下颔,“这么跟你说吧,天庭的仙官非行公事不可下凡间,亦不理人间事。纵然是一些明显凡人力所不能为的阴诡之事呢,也应先由当地土地仙上报天庭,再交予专职专业的武官另行处理。”
姜灵韫摊开手,“所以此城寥落破败,不一定就与鬼有关系,否则有非人之物跑出来扰乱凡间秩序,天庭不会不管的。”
巫提灯:“可是……”
临近黄昏,天色晦暗更甚。
巫提灯话还没说完,姜灵韫耳中便突兀地闯入一阵极为仓皇的脚步声,离得不远,步伐轻盈,似为女子。
她立刻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噤声道:“有人来了。”
巫提灯好似没有听见那脚步声,面色茫然,反应却来得快。姜灵韫话音刚落,便被眼前之人捂住了嘴。
巫提灯一把按住她的肩,将姜灵韫整个人带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姜灵韫口不能言,欲哭无泪地朝巫提灯瞪大了双目,用眼神控诉道:“不打招呼就强制住人太可恶了吧!”
二人藏身于巷内,听那脚步声磕磕绊绊,不过响了一阵,恰好到了个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便止步了。
紧接着,步子落停的地方传来匆忙而又急促的拍门声。
姜灵韫和巫提灯对视一眼。巫提灯笑了笑,两手一松,放开了她。
街上,一个女童匆匆敲打着医馆的木门,又不敢使下太大的力道,似乎恐惧着周围的什么东西,时不时便皱着眉头向四周张望,口中颤颤地呜咽着:“开门呀大夫、快开门啊……”
那童声沙哑刺耳,不似人能发出的,更像某种山间野兽的低吼,而却奇异地说出了人话。
姜灵韫忍不住探出半个头去看——这是个只有**岁的女童,体型瘦小稚嫩,却怀抱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
她打量了两眼便退了回来,靠在不知哪户人家的门板上,对着巫提灯做口型:“……手足俱全,看样子好像不是鬼?”
就是声音太难听了,鬼哭狼嚎似的。
巫提灯看也不看,不太在意地倚着墙,眉眼却是温柔的,“说不准,至少暂时我们还不曾在这座城里见到其他人家。再等等看吧。”
姜灵韫叹出一口气,咬了咬牙,“万一她真是人,总不能干等着看她送死吧?”
可又万一是鬼呢?
“好吧。”巫提灯无缘无故扫了眼自己的手,问了句,“你这青藤鞭威力如何?”
姜灵韫踌躇着说:“嗯……尚能自保?打几个山精鬼怪应当不成问题。”
巫提灯点点头,十分满意,“那便好办,你去吧。”
“啊……啊?”姜灵韫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巫提灯和蔼地朝她点头,“去吧。”
“……去、去哪儿?”
“上前去,同那孩子打个招呼。”
“不是……”姜灵韫急得语无伦次,“倘若她不是人呢???”
哪有人上赶着推同伴出去送死的啊?
下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拉着藤条威胁这人道:“你莫不是想借此机会让我解开‘青衣’,好趁机溜走?”
巫提灯哭笑不得,“怎么会呢?你别总将我想多么坏。我可没有旁的心思,是真心建议。”
姜灵韫眯了眯眼,质疑说:“那你这么急着将我推出去做什么?”
巫提灯道:“我原以为你是想去救她的呢。况且,你不是才说你有能力自保的么?”
对方炸了毛,“那我也不是……!”
言语间,巫提灯眉间一凛,忽然挺直了身板,看向她身后——姜灵韫猝不及防,其背靠着的门板倏然打开,倚了个空。
一道森森的黑影随之出现在门后。
巫提灯还来不及细看,便眼睁睁地见姜灵韫被一只苍白无骨的手抓进了门里。
屋内没燃灯,屋外暮色四合,黯淡无光,更衬得房屋里头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还未见着人,姜灵韫下意识出手抓住在她背后偷袭的无耻小贼,使劲往前一拽——那黑影似乎也吓了一跳,脚底一滑,重心不稳,被姜灵韫单手轻易地往门外摔去,眼看着脑门就要和面前的木质门槛来个激烈拥吻……
巫提灯眼疾手快地捡起门边一根竹杖,上前一步,轻柔地托住了他的头。
不知怎的,手上这一竿子几乎承受了那黑影人整个身子的重量,她却像掌心上躺着根羽毛似的,轻飘飘地稳住,又轻飘飘地用竿子把那人掰正了回去,冲他微微一笑。
那人双足稳当落地,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竟是一位肤白如雪的少年人。
姜灵韫二话不说将鞭子从巫提灯小臂上抽出来,箍着他的脖子。
巫提灯忽得解脱,心情轻快,用竹杖撑着身子,活动了下被圈得发疼的手。
门外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哭叫声还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徘徊,像幽灵痛苦的哀嚎,空灵又诡异。
姜灵韫不由压低了声音,“你是何人?”
“不不、不、不能过去。”少年哆哆嗦嗦地,看着胆小如鼠,眼神里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
姜灵韫借着屋外一丝晦暗的光线,试图看清这人的脸,“为何?”
“外面那个……不是人。”少年说,“出去会死的。”
“你怎知她不是人?”姜灵韫道,“你还没回答你是谁呢,凭什么就笃定她会害人了?”
少年攥着衣角,“我……我叫方旬,只是这万寿城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
“本地人?你们城中还有人活着?”藤鞭上尖利的毒刺削肉如泥,姜灵韫起了警惕,持藤条抵在他颈边,又加深一分,“那为何不见踪迹?”
“这、这个……”少年支支吾吾的,咽了好些口水。
屋里太黑,姜灵韫看不清,脚下稍稍挪了半步,就撞到了个陶土罐子。
巫提灯在桌案上摸到了烛台,本欲打个火石照明。谁知那名叫方旬的少年听到她手上动静,突然急道:“不能!不能点!”
巫提灯摸火石的手一顿,“为何?”
“点灯,招、招鬼……城中原先起了疫病,又闹鬼,这一到晚上就有脏东西出来……”方旬提及这事,如入了魇还未从中挣出来般,两腿发软,身子抖得更是厉害,“于是日落后,大家伙便不再敢出门了,也再没外地人到过这里……你们,是头一遭。”
“……事多。”姜灵韫皱着眉,只好空出一只手画了个冥火符,贴在桌子上。
冥火符火是鬼火,泛蓝光,相当于冥界的烛灯,在阴间随处可见,不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只是照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多少有点凉飕飕的,瘆得慌。
灯光亮起后,方旬目光越过姜灵韫,停留在魏灯脖子上,顿时抽了口凉气,叫道:“你、你的脖子……”
“噢。”魏灯退开了些,“旧伤罢了,不要害怕。”
方旬不禁吞了吞口水。
姜灵韫瞥过一眼,道:“那你说外头那个不是人,又是为何?难不成你见过这只鬼?”
“我同往常一般躲在屋里,就听到她在外面叫唤……如今还在外边晃悠的,那必然不是人啊!我闻见你们在门外说话,想你们是初来乍到,或许对此一概不知,要被那东西骗过去,这才出手。谁知道……”方旬越说越委屈,“谁知道你们两个女子,怎么力气这么大?”
“嘿?谁知道你这么弱不禁风的,一推就倒,”姜灵韫手臂一紧,就要发飙,“还反过来怪我们?”
“姜少侠。”巫提灯及时止住了她想要撸起袖子暴揍方旬一拳的冲动,询问方旬,“劳驾,敢问这疫病与闹鬼有何关联?无法救治么?”
姜灵韫见状,只好收回手,给了方旬一记眼刀。
方旬不由瑟缩了一下,道,“是……尸人症,救不了。”
“什么尸人症?”姜灵韫道,“没听说过。”
“我们也不曾听闻,就是莫名其妙的,突然就有人染了这病……”方旬低着头,“尸人症,顾名思义,就是会把活人变得如同尸体那般。起初只是四肢僵硬,手脚冰凉,再过不多久,皮肤便开始发青、长出尸斑,不能言语,只能不停地嚎叫,而后……渐渐腐烂。腐坏处会生脓流血不止,直至死亡。且,这怪病还会传染。”
“尸人……”巫提灯脸色陡然间暗了下来。
姜灵韫在微光中瞥见。一眨眼,这人脸上那抹愠色又飞快地消失不见,仿佛那一瞬的不快只是她眼花。
自进了这万寿城之后,她便发觉身边这人总是阴晴不定,时常这般刚说几句话就发呆。
方才是,现在也是。
巫提灯忽然问:“如今你还想出去救人吗?”
姜灵韫方知她是在对自己说话,愣了愣,摇摇头,“不太想了……”
巫提灯却说:“还是出去看看吧,不碍事。”
姜灵韫:“你不要命啦!”
巫提灯微笑着,心安理得地忽悠:“你没见过鬼,怎知鬼一定长那样了?再说,在确保自己能够全身而退的情形下,出手救人,岂非侠义之举?你方才还说,你有能力自保的,焉有理由不去?”
这人世间虽常有鬼怪之说,却从没有人真正见过鬼。
魂魄是无声无形的灵,人却是肉眼凡胎,无法视灵。若真有鬼,普通人也见不着。
而且,区区厉鬼而已,哪能威胁得到她姜灵韫?
姜灵韫一听,自己也动摇了,“好像也是……”
于是她短暂地挣扎了一番,说服了自己,“算了,去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