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夫君做鬼时 第2章 思往矣（二）

一个碧色的光珠从纸鹤口中飞出，逐渐变大，到烟萝面前，变成了一株汀沙兰的模样。

这株汀沙兰正是移舟此行去鬼域的目的。

移舟说会他取回汀沙兰，草是取回来了。但他人呢？为什么让纸鹤带回来？

烟萝盯着眼前的汀沙兰迟迟未动。

天后上前接过汀沙兰，交给一旁的仙侍，让她给巫彭神君送去，自己则倾身抱了抱烟萝，叹道:“总要看的。它在等你。”

烟萝抬眼望着纸鹤，噙着泪花点了点头。

纸鹤缓缓落在烟萝手心，随即化作一张纸。

纸上是移舟留给烟萝的话——

吾爱烟萝:

见信如晤。你能展信，想必汀沙兰已顺利送至天界，移舟所幸不负众望，但却不得不将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大婚时许下的相携一生，我要食言了。

眼下我伤重不愈，回天乏术，将殁于鬼域，不能回去了……

看到此处，烟萝忽地闭上眼，将信变回纸鹤。这一刻，她心绪大乱，诸种想法在脑中冲撞。

究竟事情为何会发展至如今地步？

她能去怪不慎受伤、需要汀沙兰疗救的父帝吗？

她能去怪自请受命前去鬼域为父亲去取汀沙兰的移舟吗？

不，她不能，这两人谁都没有错，所以她谁也没有怪，而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烟萝睁开眼，将纸鹤收入怀中，心中只剩一个念头:不会的，移舟会回来的！他定会归来的！

他法术那么高强，怎么会殁于鬼域？她不信！

“我要去鬼域找他！”说着，她转头要冲出玄沧宫。

天后拦抱住烟萝，烟萝以为母后要阻她，拼命挣扎，激动之下晕倒在天后怀中。

几日后，烟萝醒来，她一改之前的决定，不再想去鬼域，开始每日等在天之涯，连自己的宫殿也不回，生怕一转身的功夫就错过了移舟回来。烟萝生性活泼赤诚，心地软绵，然而骨子里十分倔强固执，任谁来也劝不走她。

她要在天之涯等移舟归来！

移舟每次独自外出，她都会在那里等他归来，每回她都等到了，这回也一定可以等到！

天帝天后对此担忧又无奈，但最终也随她了。纵他们有通天之能，在此事上却也爱莫能助。丧失所爱之痛，终得靠烟萝她自己走出。

终归没出天界，她是天界备受荣宠的公主，不会遭遇危险。左右这也是一种排遣痛楚的法子，倘她不悲不闹，天帝天后才更要忧虑，怕她会想不开。

*

天帝天后放任了烟萝十年，这可愁煞了烟萝的表姐眠凰。她只会打架斗武，最不擅长劝说抚慰，每次去看烟萝都只能在一旁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

于是这十年，她跟着烟萝一起消瘦憔悴许多。

此番来到天之涯，见表妹仍是呆呆望着云海、一副守到地老天荒的样子，眠凰不禁叹了口气。

烟萝转头，唤她：“眠凰姐姐。”

眠凰应了一声，来到烟萝身边。心思粗豪的她并没有察觉到烟萝今日的异样。以往她每次来到天之涯，烟萝都是扭头先急促地唤一声“移舟”，继而顿了片刻才低落地唤她“眠凰姐姐”。

但今日，她没有先喊出“移舟”。

烟萝唤了她一声之后目光又落在云海的尽头。

眠凰一如往昔那般，在她身边坐下，不言不语，只静静陪着她。

许久之后，烟萝开了口：“移舟他回不来了对不对？”

眠凰闻言猛地转头看向烟萝，不知自己是该如实回答，还是该照顾她的情绪，答出她所期盼的那个答案，纠结不已，一时没有回答。

烟萝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答案，自顾自接着道：“既如此……”

眠凰激动地手握成拳，十年了，表妹终于要从郁郁寡欢中走出来了吗！

“那我去找他吧。”

眠凰手中拳头一松，没从这个急转弯中缓过神来：“你要去找他？”

烟萝转头看向眠凰，声音轻柔却坚定：“嗯，我要去鬼域。”十年了，她不想也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已逃避了十年，该直面了。

“我要去鬼域，接移舟回家。”

*

烟萝再次踏进自己的神宫，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座宫殿中承载了太多两人的记忆。

在这处玉石长案旁，她喜欢枕在移舟的腿上，翻阅记载奇闻异事的书卷，最后目光总是从书卷上溜到他的脸上。而移舟，从一开始假装不知道她在看自己，依旧镇定自若地盯着卷轴，殊不知悄悄爬上红晕的耳朵早已出卖了他，到后来她看他时会矮身轻吻她一下，有时还会笑着打趣她两句——

“这么好看吗？”

烟萝目不转睛地点头：“嗯，好看！”

“有多好看？”

烟萝不假思索：“比我的翎羽还美。”朱雀一族向来以漂亮的翎羽为傲，论翎羽之浓密美丽，烟萝无疑是个中翘楚，所以这个赞誉是极高的了。

烟萝天生一双含情目，纯良的心性再加之于千娇百宠中长大，眼神真挚澄澈，当她认真专注看向你时，情绪会从眼中跑出，飘落在你的心上，又痒又真实。

移舟再一次俯身，轻吻她的眼睛。

绕过屏风，来到内室，烟萝的目光落在那张宽大豪华的床榻上。

记得两人刚同衾共枕那会儿，移舟的身体很凉，如寒潭一般，于是她总会张开双臂抱着他入眠，把自己全身埋在他怀中，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令他的身体温暖起来。她捂了他许久，才将他的身体养得没那么凉了。

甚至于有一次，因他的身体太过冰凉，导致睡梦中的烟萝化出了本体，无知无觉地窝在他怀里，周身泛着细小的红光。

移舟与烟萝已魂灵交融，按说烟萝的火伤不到他，但有一簇略微有些调皮的火苗……

它从浅浅的红光中探出，将一缕搭在烟萝身上的头发点燃，沿着发梢渐渐向上攀爬。

烧焦的味道唤醒了两人，手忙脚乱地给移舟的头发灭火……

彼时移舟惊醒后，面上既有睁圆了眼睛的懵怔与不敢置信，又有几分窘迫与慌张，每一个微小表情都生动得如在目前。

烟萝的嘴角不禁向上翘了一下，但很快一道透明的水痕就此滑过。

她转身疾走，目不斜视地穿堂而过，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翻出众多法器，从中挑拣到鬼域能用得上的。

烟萝不曾去过鬼域。自小就听仙娥姐姐们说，那里是永不见天光的黑夜，里面恶鬼横行，妖物横生，既无美景，亦无妙人，危险丛丛，断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时起，她便在心里给鬼域这个地方打上叉叉，果断排除出玩耍的名录。她一向不喜黑的地方，甚至有些怕。

一次她偶然得知移舟去过鬼域，好奇地问他鬼域是否如传说的那样可怖，移舟看了她半晌，眼中是她熟悉的爱恋和她尚不懂的落寞，“确实危险可怖……”又忍不住想告诉她，“但我曾很幸运地于那永夜中看见了一丝天光。”

烟萝挑挑拣拣，哪个也舍不下，心道既然移舟也说鬼域那么危险，索性全带上吧。

她抬手一挥，柜子里的法器瞬间消失。

想到即将要去的地方一片漆黑，烟萝不免有几分害怕，她对自己说，不怕不怕，移舟在那里。随即又安慰自己，或许我也能幸运地看见一丝天光呢。

烟萝站在整个宫殿最后一间屋子的门前，缓缓推开了门。

这个屋子里放的全是这些年移舟为烟萝搜罗来的宝物。有的可能不是特别贵重，但无一件不合烟萝心意。

因烟萝喜欢亮晶晶的物事，以及新鲜的小玩意，移舟每次外出都会想着给她带回那个地方特有的、他觉得她会喜欢的东西。

就比如现下水晶珊瑚架顶层摆放的这个蚌。这是西海独有的一种蚌，不仅外表闪着细碎的金光，甚是好看，而且还有一奇特处，你轻敲一下它的壳，此蚌会慢慢张开，里面的蚌珠发出彩色的光，光影投在后面的蚌壳上，出现一个个男女老少，记下了此蚌随海水漂泊千百年浮沉间曾见过的听过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故名曰“留影蚌”。

烟萝经过诸多宝物，停下脚步，眼中倒映出一抹深蓝。

这是移舟送她的所有宝物中，最意义非凡、亦是她最心爱的一个。

烟萝望着淡蓝色透明球体中央漂浮的流溯，想起移舟将流溯交于她时亮晶晶的双眸，目光柔软。她在淡蓝色气泡外又加了一层神力，能更好地保护流溯，接着将其变小。

缩小了的流溯飞到烟萝心口处，一条金色的软绳出现在烟萝颈间，会动的软绳小心翼翼地贴在蓝色透明薄膜的表面，与其融为一体，软绳内含的神力在两者的贴合处游走，加强两者的连接。

这条软绳乃天帝的龙须，不惧水火，扯不断，砍不坏，很是坚固可靠。

软绳环过烟萝的脖子，暂成为项坠的流溯贴在烟萝心口。

在她找到移舟之前，这是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烟萝轻轻环握住流溯，对它道:“你要佑我找到他啊”。

烟萝回望自己的神宫，这一趟不知归期，她只知自己一定要将移舟带回来，就如同不久前她在天之涯对眠凰说的——

“鬼域再大，总有走完的那一天。”

“一直找下去，终会找到的。”

“若他真的陨落了，你什么都找不到了呢？”

“那……我就带上他陨落之处的一抔土、一叶草、一缕风……回家。”

烟萝抬头凝视宫殿的匾额。

这块匾额，她幼时跑进跑出经过它无数次，视线均是一扫而过，从未放心上。直到那一天，她第一次邀移舟来自己宫殿，他仰头念道:“烟渚宫？”这一刻，在她面前多局促羞涩的少年眼中迸出的情意张胆而灼热，面色渐红的那个反而成了她自己。

后来某一天，应是刚大婚不久，她挽着移舟回到烟渚宫，指着匾额问起这一天，移舟望着“烟渚宫”三个字，笑着回想道:“第一次看见它的那刻啊……我忽然相信了所谓的命中注定，认定了这里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停泊之处。”

烟萝止住回忆，最后看了一眼烟渚宫。以前，看一切事物都是那个事物；现在，看一切事物都是你。

而后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眠凰追到烟渚宫时，烟萝恰巧刚走。

只见上空有一道红光转瞬即逝，眠凰跺了跺脚，心道就晚了一步！

随即也化成本体再次追上去。

*

鸿蒙渊位于九重天的西南方，那里不似九重天的仙力充沛、天明水净，而是混沌一片，静得无任何生命迹象。

烟萝行走在鸿蒙渊，前路模糊一团，她却走得毫无迟疑，仿佛目光能够穿透这些浓雾看清道路一般。

其实不然，原因无他，唯熟尔。

烟萝停了下来，面前依旧混沌一片，但她知道，再往前两步，便是万丈深渊。她垂眸，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眠凰从后面追上来，喊她:“烟萝！”这脆生生的一声喊叫回荡在鸿蒙渊。

烟萝转身，有些意外她的到来。

眠凰直接说明来意:“我陪你去。”

烟萝思考片刻，乖巧应道:“好，有劳眠凰姐姐了。”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烟萝从天之涯跑走时眠凰就决定好了:与其让烟萝自己跑下界，她在一旁担忧不已，不如陪她一起。

眠凰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鬼域不在四海八荒之内，且入口游移不定，一天一变，我们应当从何找起？”

“我已有思路……”烟萝正欲告诉眠凰自己的想法，眼前骤然清明几分，似有一双巨手拨开了浓雾。

“我们先走，之后再与你细说。”说着，烟萝拉着眠凰的手，直直跃入万丈深渊。

鸿蒙渊终年混沌，鲜有神仙踏足，来者皆只有一个目的——等待鸿蒙渊浓雾消散前路清明的几个瞬息，届时万丈深渊下面会出现通往凡间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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