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只当他从自己的穿戴中看出自己身份的不同寻常,并无多想。
她抱着膝盖蹲在他跟前,模样看起来颇为乖巧,“老郎中,我府上有人得了一种怪病,您能治吗?”
阿芒知道这老翁将是能救她娘的人,所以待他态度分外恭谨。
老翁打量了她一眼,“不知姑娘府上何处?”
阿芒稍一犹豫,“玉华公主府。”
其实她是知道的,她们母女俩在民间名声不大好。外面传的是——玉华公主,骄奢跋扈,视人命为蝼蚁;其女多罗郡主,刁蛮任性,穷奢极欲。
咳咳,传闻嘛,总是有些夸张的。
老翁听了她的回话,目光略一黯淡,摆摆手道:“治不了,治不了。”
“可是……您还不知是何病呢?”
“宫中御医尚不得治,老朽何能?”老翁反问。
阿芒唇张了张,无话可说。
确实,她娘这怪病,曾请宫中御医诊过,御医们都表示无能为力。不过,阿芒相信,这老郎中是治得了的,只是他不愿治罢了。
阿芒也没有勉强,“那叨扰了。”然后便走了。
阿芒不按常理出牌,反倒让老翁懵了一下,一般知晓他的名号来寻他的,怎么也得死缠烂打个几回、威逼利诱上几句吧?他都还没开始刁难她呢!这就走了?
其实,阿芒走得这般干脆的原因是因为梦中那人说,这草泽医人脾性古怪,她得寻他三次方能如愿。
今日这次,是第一次。
她时间紧,见到人凑个数就得了。
阿芒走后,一个身材有些削瘦的少年冒了出来。
少年是罗刹蛮,脑后束着浅金色的波浪般柔软的长发,淡蓝色的瞳孔,高鼻薄唇,若不是身上衣衫过于褴褛,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贵族少年。
他问老翁道:“贾神仙,她找你作什么?”
贾神仙若有所思道:“沉香,你去查查,这女娃娃是何来历。”
“多罗郡主,玉华公主的女儿。”沉香道,“天冬那傻狍子,见人家穿得富贵,偷了人家钱袋,玉牌我都见着了,吓得我呀,赶紧给还了回去!”
贾神仙瞄了他一眼,显然有所怀疑,“还回去?原封不动?”
沉香“嘿嘿”笑了笑,笑容如他的双眼般明亮灿烂,“就拿了一颗碎银子,两颗碎金子。”见贾神仙还盯着他看,他只好道,“好吧,就拿了两颗碎银子、四颗碎金子,唉呀,她发现不了的!”
贾神仙没搭理他。
“唉呀我都忘了正事了!”沉香一拍脑袋,“贾神仙,丫丫发烧了,赶紧出趟诊啊。”他从怀中摸了一个铜板出来,丢入贾神仙碗中。
贾神仙晃了晃碗,听着铜钱在光滑的碗壁上碰撞发出的清脆声,这才慢悠悠地起了身。
贾神仙的规矩,罗刹村里的孩子,不管什么病,一律收诊费一文钱;而罗刹村外的,即使给千金也不治。
阿芒这边,离开城隍庙后,紧赶慢赶,总算赶回了之前的那间糖水铺。
之前她吃完芋圆带着丫环从糖水铺出来的时候,见周遭人多,故意玩笑道:待会儿若是走丢了,就回这铺子等着,不要乱跑,也不用先回府。
两个丫环还算听话,这会儿正伸长了脖子等在糖水铺门口。
两个丫见到阿芒,都急得要哭出来了。
阿芒嘱咐二人今日走散一事不可说出去,免得日后她爹娘拘着她出府。
两个丫环自是巴不得,点头答应如同小鸡啄米般。
因着今日逛的西市,阿芒坐着轿子回来时,轿夫抄的近路,经过了公主府的后门。
公主府是很大的,从后门绕到前门都要走上将近一刻钟,阿芒嫌市井的轿夫粗鲁,她在轿里面坐着颠得慌,在后门就下轿了。
其实,阿芒在此下轿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里离西苑很近。虽然明知道这样不可能会碰到萧氏,但她就是想离她娘近一些,哪怕只是路过也行。
来到后门檐下,丫环上前去,抓起门上的鎏金铜制兽环敲了敲,很快便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门房来开了门。
阿芒正要进去,忽而听到不远处的长巷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摇碗声,那是瓷勺在瓷碗里晃动发出的声音,清脆而熟悉。
她以前住在西苑的时候,也曾听过好几年,知道那是什么。
但这个时候,却是得装作不知道的,阿芒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两个丫环凝神细听,还没听出来,生得高瘦的门房便机灵地讨好道:“回郡主,那是卖豆腐花儿的,平日里差不多这个时辰都会经过咱们这儿。”
“豆腐花?”阿芒似回想了一下,“我以前吃过,倒是很多年没吃了……这家的好吃么?”
“好吃,味道正得紧!”门房夸奖道,“那王婆子都卖了三十多年了,价格也公道,小碗的两文钱,大碗的三文钱。”
阿芒听了,像是有些嘴馋了,吩咐他去喊那卖豆腐花的过来。
不一会儿,王婆子就挑着担子来到门外了。
小兰出来,递了个干净的银碗过去,王婆瞧着这发亮光滑的银碗,知道这不是府里普通的下人要吃食,忙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碗,仔细淋上一勺浓郁的黑糖姜汁,然后呈了上去。
丫环端了豆腐花进去,王婆子悄悄地瞄了一眼,只看到门后有一抹浅紫色的衣裙。
不一会儿,丫环便折了出来,手里拿着银钱。
王婆子伸手接钱,就见一块白花花的碎银子落在了她粗糙的掌心中。
“哟,”王婆子吃了一惊,忙摆手道,“姑娘,我老婆子找不开……”
“不用你找!”小兰不以为意,“这是我们郡主赏你的!”
王婆子一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登时又惊又喜,连忙跪下朝门内磕头,连声道谢。
这块碎银子,对她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啊!
朱门的另一边,阿芒得了要的豆腐花,领着丫环往自己院子走。
其实这王婆子她是知道的,以前她在西苑的时候,常常听童嬷嬷提起她来——
王婆子命不好,家中只剩个外孙女了,祖孙俩多年来一直相依为命。
十几年前罗刹人来的时候,糟蹋了她的外孙女,罗刹人走的时候,她外孙女怀了身子,被金陵的人赶出了城,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生下了一个罗刹蛮。
她外孙女生产时坏了身子,做不了活。王婆子这些年来起早贪黑地卖豆腐花接济他们,好不容易小重孙长大了,能帮着干点活了,谁知又突然死了,外孙女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最后只剩她一个老婆子,怪可怜的。
阿芒不知道王婆子的小重孙怎么会突然死了,但一直对童嬷嬷提起王婆子时一脸唏嘘的印象很是深刻,今日既然有缘碰着了,就顺手接济一下吧。
阿芒正想着,忽见鹅卵石小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秋香色万福纹比甲的婆子,定睛一看,不正是童嬷嬷么。
童嬷嬷在小道上瞧见了阿芒,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待走近了些才确认是她,连忙朝她行礼,“老奴见过郡主。”
若是往常,阿芒是不理会府中这些下人的,但今日,阿芒扫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同时心中又有些欣慰和酸涩,童嬷嬷身子看起来还算硬朗,也不知道她娘怎么样了。
阿芒走过后,童嬷嬷还一直眺着她的背影,直到阿芒的身影转入了月洞门彻底消失不见,童嬷嬷这才收回了眼。
进了月洞门后,小兰忽而道:“郡主,您识得刚才那位嬷嬷么?”
“嗯?怎么了?”阿芒问道。
“她是西苑夫人的乳母呢,是童嬷嬷。”小兰这般道。
阿芒转头,盯着小兰看。
小兰长她四五岁,今年该是十六还是十七吧,是阿芒六岁那年玉华公主派到她身边伺候她的。
阿芒到底多活了些时日,知道小兰今日这话无非是在提醒她的身份——提醒她,她的生母是西苑那位。
小兰被阿芒看着有些不自在,终于低下头来。
很快,阿芒淡淡说了一句,“哦,是吗?”仿佛刚刚没认出童嬷嬷似的。
小兰讪讪笑了一笑。
童嬷嬷原本是听到摇碗声准备去买豆腐花的,谁曾想竟然能在路上碰到阿芒。
见到阿芒后,她豆腐花也不买了,急忙奔回了西苑,绘声绘色地同萧氏说起方才碰到阿芒的情形来:阿芒今日穿的什么衣裳、梳的什么头发、戴的什么头饰、脸色、气色如何,都一一详细地同萧氏说了。
萧氏听得认真,一双好看清澈的杏眼中泛着浅浅的光,带着温柔的笑意。
待童嬷嬷说完后,萧氏轻轻地问道:“她长高了吗?”
她已有将近半年都没见过她了。
上次见她,还是下元节的时候,只在花廊外远远地瞧了一眼,当时还是晚上,看不真切。上个月花朝节,她躲在侧门偷偷等了半日,也没见着她。
童嬷嬷仔细回想了一下,“倒没长多高,还有点肉乎乎的,估计是还没抽条呢。”
萧氏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阿芒如今的模样,忍不住唇角弯弯,“那也快了。女子癸水来了之后,就要长高了。”
前几日,童嬷嬷打听到有绣娘在给阿芒绣月事带,她们才知道阿芒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来了癸水。
“是啊,”童嬷嬷笑盈盈道,“郡主都是大姑娘咯。”
一主一仆在屋里轻声说着话,仿佛看到了阿芒在她们面前长成了大姑娘似的,笑眼中隐着淡淡的愁绪。
阿芒回到自己的多罗院,在庭院中玉兰树下的石桌上吃着还有些余热的豆腐花。
丝滑的黑糖裹着香甜的豆腐花,姜汁淡去了豆腥味,膏体入口即化,不一会儿,阿芒便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
阿芒很自然地对丫环吩咐道:“明日那婆子有来,给我买碗大的留着。”
丫环应下。
阿芒吃完豆腐花,躺在藤制摇椅上看书。
此书正是她数日前于藏书阁随手拿回来的,她昨晚打开看了一下,发现这本书是讲的前朝野史的。
阿芒回忆了一下,那日谌秋似乎就是在翻看这本书。
翻了几页,阿芒觉得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