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焱负手站在小姑娘身后,高大的身影落在地上,正巧将她娇小的影子笼罩。
秦玥本就生的美,此时一身清新的浅绿,乌发间碧玉釵上的流苏在晨曦中闪着微光,更衬得她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她的杏眸微垂,也不知是在看甚,忽然唇角微勾,露出抹清甜的笑容。
裴焱心中莫名揪紧,上前一步,嗓音沉沉:“皇妹在笑什么?”
小姑娘似乎吃惊不小,唇瓣微张,慌慌张张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气氛静止了一瞬。
数日不见,男人身上的凌厉之气丝毫未减,唬得人浑身上下凉嗖嗖的。
秦玥抱紧了怀中的小弓箭,下意识退后一小步停住:“皇……皇兄。”
裴焱视线停留在那把精致的小弓箭上片刻,没打算揭过话题,问:“在笑什么?”
当然是笑秦霜嫁入东宫后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但这话,绝不能说。
“喔……”秦玥小脑袋转得飞快,谎话张口就来,“就……就看今天天气好,我心情好就笑了。”
“是么。”裴焱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知道她在扯谎,也没戳穿,让开了身子又问,“今日来东宫有何事?”
“喔喔,”秦玥这才想起今日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将怀里抱着的小弓箭往对方面前一推,很是好学道,“听皇后娘娘说起,皇兄最擅长射箭,正巧前几日我得了把小弓箭,便想来向皇兄请教一二。”
裴焱意味深长地瞧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想学射箭?”
见到小姑娘郑重地点头,他接过那把小弓箭拿在手里掂了掂,又轻又秀气,射程却不会太远。
这样的弓箭看着漂亮,其实没甚大用处,要是带着上战场,还没拉开弓就能被人反击射杀。
更何况,他看着很闲么?
裴焱将小弓箭重新塞回秦玥手里,正要开口拒绝,心口忽然泛上一阵隐隐的涩痛,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温软的嗓音,飘飘忽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将军,此次出征艰险,要记得穿上我送给你的银丝护甲。”
“将军,你射箭这么厉害,教教我好不好啊?”
“将军我不要学射箭了,你挑的这把弓又重又丑,拿在手里酸得很,我不喜欢!”
“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害怕……”
“我等不到你了……”
一声又一声,起初仍是娇娇俏俏的轻快语调,说到最后,竟哽咽着泫然欲泣。
将军?她在叫谁?
为何这几声话语入耳,他的心会这么疼?
裴焱身形一晃,捂住胸口痛得弯了腰身,只好单手撑在廊柱上深深呼吸。
秦玥不知刚才好好的太子,为何突然之间变成了这般。
见他神色不妙,她赶紧接过小弓箭,杏眸微微睁大。
她不过是想要套个近乎向太子学习射箭而已。
倒……倒也不必如此受惊吓吧……
环顾四周无人,秦玥生怕太子出什么意外,又畏惧男人的威势不敢靠得太近,保持着距离关切道:“皇兄,你……还好吧?”
不好的话,能不能先澄清一下此病症与她无关?
裴焱依旧撑着廊柱,强行吐息几次,再次抬眸时,眸底的猩红已经消散。
他看一眼秦玥面露疑惑又有些担忧的眸子,脑海中那几句凄凉的嗓音再次响起。
他忽然改了主意:
“今日无事,孤教你射箭。”
——
东宫后苑中,两抹身影一前一后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前行。
裴焱身量高,步子也大,即使刻意放慢脚步,秦玥跟在身后还是觉得很是吃力。
她不解太子为何会带她入东宫内苑,既是要学习射箭,不是要去郊外校场吗?
“皇兄,学习射箭不去校场吗?”眼看着入东宫渐深,秦玥有些发慌。
这里比之凤仪宫,更加庄严肃穆,路上宫人行色匆匆,一副不敢多看多问半点的模样。
在东宫内呆久了,一不小心触怒太子,太子将她吊在京都城门上晒成人干怎么办?
若要真如此,她秦家阿玥的面子该往哪里搁!
裴焱看一眼神色紧张的小姑娘,深邃的眸底闪过丝笑意,淡道:“东宫内有演练场。”
他从年少时就在军营中历练,历经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事。为能在战场上夺得先机,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琢磨战事,无事时,他也并未休息,或研读兵书,或苦练刀剑。
回京后这个习惯仍被延续,他便干脆在东宫内设了单独的练武场。
闻言,秦玥轻轻“喔”了一声,紧绷的神经明显放松下来。
担忧已除,小姑娘手抱弓箭,又开始思忖着一会儿该如何自然地提起遴选太子妃一事。
一路胡思乱想,秦玥只一味地埋头往前,没仔细看前路。
演武场已到,裴焱停步,回身看着后面蹙着眉心,心事重重的小姑娘。
秦玥却丝毫未察觉,依旧维持着前行的动作。因步子没有裴焱大,两步的距离才堪堪和对方一步相似,是以她步子迈得极快。
等回过神时,脚下依然停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啊……”
小姑娘轻声惊呼,倾刻间已撞入男人怀里。
冷厉的气息一浓,秦玥整个人扑在了太子的胸前,双手紧紧攥着男人的袖口,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此刻,她需要装晕吗?
可,皇后姑姑交给她的任务怎么办?
裴焱双手托住小姑娘纤细温软的双臂,饶是她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在他身上,他都未觉得沉,反而觉得她极轻极软,仿佛轻轻一动,就能像羽毛一般瞬间逃得远远。
他不动声色地轻捏了下攥在自己衣袖上的细腕,触手细软,很是舒服。
下一刻,那双纤柔的手已经迅速松开。
秦玥小脸白了白,匆匆退开至几步开外,垂头作鸵鸟状。
她刚才是幻觉吗?
为何她感觉太子殿下轻轻捏了她的小臂一下,虽然隔着布料不能百分百确定,可她向来对触觉敏-感,基本不会弄错。
他这是……这是何意?
作为京都数一数二遵守礼法的世族贵女,她是不是该羞愤欲死,掩面哭泣地跑开?
裴焱并未搭理她的反应,道:“演武场到了。”
听着语调,他仿佛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刚才的逾矩。
难道她误会太子了?
秦玥懵了一瞬,挣扎片刻,决定装傻将刚才那一幕当作未发生过,仍是乖巧点头:“喔……”
裴焱轻笑,伸手将小姑娘的小弓箭拿在手中,问:“你确定要用这把弓箭练?要想射程远,就要择一把趁手的弓,这把弓看着虽然好看,却空有其表,太轻太脆,用力太猛容易折断,用力太轻又射不了远处之物。”
秦玥抬头看自己精挑细选的精致小弯弓,落到太子嘴里就成了虚有其表的废物,不禁有一种连带自己也被贬低的心痛。
这小弓是她从皇后姑姑的库房中千挑万选定下的,就是因为它小巧又好看,拿在手里非但没有秦霜身上那种莽气,而且平添几分精致的秀丽。
有如此美丽的外表,太轻太脆又如何?
她佩戴着出去晃一圈,足够惹眼就行,即使它连一丈都射不出去,又有甚重要的?
当然,这些话心里腹诽几句也就罢了。
现下在太子殿下面前,她需得表现出十足十的好学。
于是,秦玥惋惜地望一眼小弓,佯装诧异:“射箭竟还有这些讲究!既如此,皇兄处可有适合我练习的弓箭,今日万不能被徒有其表的小弓给耽误了。”
裴焱看着小姑娘略有夸张的表情,竟不觉得讨厌,配合地点头道:“演武场右侧第一间屋内都是弓箭,你进去挑一把便是。”
“多谢皇兄!”
……
然而,这声“谢”还是说早了。
秦玥站在屋门口,眼前是一排又一排的弓箭,每一把都快到她肩膀,虽然看着质地上乘,可都黑沉沉的瘆人。
真是丑到极致!
她偷偷瞟了眼身侧的男人,斟酌道:“皇兄,这里的弓箭都可以选吗?”
她开始后悔抛弃了原先的小弓。
裴焱“嗯”了一声,没给她反悔的机会。
小姑娘沉默了几息,仔仔细细将架子上的弓箭又看了遍,慢吞吞挪步到第二排架子上第二把弓箭前。
那弓箭黑漆漆的,却是众多弓箭中最小的,应当与她的小身板匹配吧。
她伸手握住弓身,用力将之抬起——
欸?
怎的纹丝不动?
这弓箭莫不是常年未用,长在架子上了?
正疑惑间,裴焱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这把是西域进贡的沉金弓,是用罕见金石打造,重达百斤。”
百斤!
秦玥嗖地抽回手,面色讪讪,口中念念有词:“这倒是有些重了……重了。”
一盏茶后
秦玥已经在屋内转了不下十个来回,可架子上的弓箭不是太沉就是太大,竟一把合适的弓箭都未找到。
小姑娘已然累极,方才的兴致烟消云散,她满含祈求地看向对面的人。
裴焱失笑,将“徒有其表”的小弯弓还给她:“就用这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