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怎么真跳下去了!”林祁大骇,急急上前几步。
他方才说话轻飘飘的,大有看好戏之嫌,是因为笃定了朝局在前,秦玥人又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再不愿替嫁,也多少会考虑秦氏全族的安危勉强答应。
以死拒婚这种事,坊间话本里看看也就行了,世族贵女从小耳闻目染,心中其实明白自己生于富贵,却也身不由己,一有机会便要为家族荣耀牺牲。
眼下这位秦氏嫡长女……
林祁眯了眯眼,又看向赏鱼池内不停飞溅出的水花。
这秦玥,表面看着娇气,实乃京都少见的烈女子!
说不嫁便能豁出性命以死抵抗,勇气常人难以匹敌,令人……呃,令人敬佩!
眼看着秦玥在池中的动静明显减小,林祁瞧见一个婢女手端茶盏正小心翼翼往这边赶。
正是秦玥的贴身侍婢灵儿。
他心思飞转,暗自忖度——
虽说这样的烈女子死了可惜,但如此一来,秦窦算盘落空,皇后顿失臂膀,外戚单枪匹马不足为虑,年仅三岁的九皇子裴垚想要争殿下的东宫之位,不会再有半点机会。
要想秦玥溺死,就得阻止这婢女坏事。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去看前头依旧静默的太子殿下,另偷偷敲了敲身旁人坚硬的铠甲,暗示他上前提议。
顾宗昀与林祁在东宫共事良久,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早就养成了某种默契。
他侧身看了眼神情微沉的林祁,上前抱拳道:“殿下……”
“啊,姑娘!”
顾宗昀刚开口,就被一记尖利的女声打断。
随着瓷器碎裂的声响,远处池边的女声又接连惊呼好几声,很是惊恐慌张。
顾宗昀被打断,和林祁齐齐将目光望过去——
原来是那婢女已经发现自家姑娘落水,情急之下失手砸碎了手中的茶盏,又大声疾呼起来。
“来人啊,我家姑娘落水了……”
“我家姑娘是秦氏嫡女,谁能救救……”
林祁:“……”
顾宗昀:“……”
青天白日的,如此大肆宣扬未婚女子落水,真的好吗?
若不是看那婢女神色焦急不似作伪,他们差点以为这是故意污主子清白的伎俩。
林祁无语片刻,想催促顾宗昀快把剩下的话说完,余光中突然瞥见距离望鱼池不远处,立国公之子——户部侍郎冯林正闻声赶来。
这个冯林胸无大才不足为虑,却是四皇子一党,万一他救了秦玥……
坏了,要糟!
顾不得逾矩,林祁立刻上前推开顾宗昀,急道:“殿下,冯林已察觉这边的动静,要是被他救了秦玥岂不是将秦窦推给四皇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婢女一同推入水中作出主仆失足的假象。冯林这边,我去拖着。”
话说完,林祁拔脚欲走。
倏然,一枚暖玉破风而出,先是在登望台柱上砸下一个浅坑,又调转方向往林祁飞去。
那暖玉速度实在太快,林祁躲闪不及,被击中肩侧,硬生生停下脚步。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殿下?”
裴焱已转过身,因背着光,他棱角利落的脸被隐入阴影,看不出是何神情。
男人的嗓音很冷,像是一汪寒潭:“宗昀,你从另一侧抄小道过去,寻一女暗卫将秦玥救下悄悄送到东宫偏苑,至于她的婢女——”
裴焱凤眸淡淡望过去:“林祁,你去。”
……
一炷香后。
林祁神色匆匆地从御花园小道赶回,一脚踏入登望台时,顾宗昀已经回来多时。
他端起石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才将喉咙里的干涩压下去。
非是他动作比顾宗昀慢,秦玥那婢女没甚脑子,话却尤其多,一路上喋喋不休,还怀疑他堂堂镇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有假。
是以他带着婢女走走停停,一路上光解释就快说得他嗓子冒烟,才将人忽悠到了东宫内与秦玥会和。
缓过神,他放下茶盏,问:“殿下,秦玥落水殒命,对咱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为何要救她?”
不仅救了,还将人救回了东宫……
属实匪夷所思。
林祁咂摸片刻,一个诡异的念头冒了出来。
总不会真是恻隐之心吧?
他摇头否定。
黎朝东宫太子裴焱,那是个揪住罪状就能把敌营臣子抄家灭族、一个不留的狠角色,能因为一个女子放过将秦氏踢出局的好机会?
绝无可能。
顾宗昀向来相信裴焱的决策,闻言也附和问道:“殿下是否另有打算?这秦玥还有其他用处?”
裴焱望着赏鱼池边因刚才姑娘挣扎留下的暗色水迹,眸子里有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抓住。
他负手回身,沉声道:“宫中无事,你们先回去。”
哦,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了。
林祁摸摸鼻子,与顾宗昀对视一眼,识趣地没跟上前。
——
东宫偏苑
六脚金樽炉鼎中香雾袅袅,燃的是最能安神的荼烟香。
秦玥躺在软榻上,双手交错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没敢发出太大动静。
其实她醒来已有一盏茶的功夫,入目是奢华的金丝帐顶,再环顾四周,屋内所有的陈设皆是极品,属实将她吓得不轻。
说起来,她的记忆仍旧停留在赏鱼池边,那时她不慎落入水中——
对,想起来了。
当时她坐在矮石上太久,又连扔了好几块石头,浑身酸疼就想站起身活动活动,没想到脚下的泥土被石头溅起的水花打湿,她踩在上面一个重心不稳,直直滑入了池水中。
这便也罢了,她身为上京第一贵女,身陷险境亦能做到从容不迫,不过片刻她就发现池水并不深,站直身体尚能让肩膀露出水面。
正当她在水中屏住呼吸,尝试着站起身悄悄摸回岸边时,忽然听见岸边灵儿咋咋唬唬的惊叫,脑袋一阵眩晕。
这臭丫头怎么回事?皇宫内大呼小叫,不是明着把人引来吗?!
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玥好不容易借力站起,一时急火攻心,气息全乱,脚踩着池底的青苔一个不稳,溺水的窒息感紧随而来……
想到当时场景,秦玥握紧拳头在被褥上用力锤了几下,以泄心中愤怒!
她就不该心软,念着伺候十余年的情谊,把这不靠谱的臭丫头留下!
她愤愤在心中将灵儿骂了一通,逐渐平静下来——
既然是溺水,那么她如今躺着的床榻,是在阴曹地府?
秦玥半支起身往外张望了一会儿,所见之物都是少见的奢贵,眸中更加惊异。
志怪话本中所描绘的地府大都昏暗恐怖,倒没料到会是如此奢华的规制。
难道是阎王看她生得美,又死得冤,特地辟出的上等地府厢房聊表安慰?
若真是如此,这阴曹地府的阎王真有几分人情味呢。
正胡思乱想着,屋门忽然被“吱呀”打开,有人轻手轻脚地入内,并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一阵细碎的脚步越来越近。
秦玥整个人一颤,才放松下来的神经跟着绷紧,她双手抓住锦被边缘,凝神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莫非这阎王瞧上她的美貌气质,想要将她扣在阴曹地府里当阎王妃?
不成!
死前被逼婚,死后也要被逼婚,她秦家阿玥岂不是太惨了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床榻边。
外头窸窸窣窣声响动了会儿,幔帐开始轻微晃动,秦玥杏眸微微瞪大,忽然半坐起身,伸手撩开纱帐,将身边的迎枕扔了出去。
“咚”的一声,帐外人手中的茶盏被打翻,在厚重的毯子上滚了几滚才停下。
外头,灵儿看看地上的水渍,又看看床榻上抱着枕头、乌发微乱的人,目瞪口呆道:“姑……姑娘?”
她在小厨房里猫了近一个时辰,想端着熬好姜汤送去给姑娘去去寒,姑娘竟然想打她?!
“灵儿?”秦玥狐疑。
灵儿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杯盏,可惜道:“姑娘,这是奴婢特地借御厨的银瓷锅,在火上足足煨了半个时辰才熬制的姜汤,极有驱寒疗效呢!”
说罢,她委委屈屈地屈膝曲捡地上掉落的药盏。
秦玥一愣,御厨?
既然是御厨,那此地就绝非阴曹地府。
她还在皇宫内?她没死?
秦玥心头微跳,和灵儿对视片刻,突然面无表情地躺下。
“欸,姑娘?”
“说吧。”秦玥闭上眼,淡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灵儿一头雾水:“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姑娘这是又怎的了?
“你是什么时候被景安苑收买的?”
景安苑,秦府继室夫人钟敏的院落,与秦玥明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没少使绊子。
十多年前秦玥生母秦夫人过世不久,钟敏就被一顶花轿送入秦府成为继室。父亲如此迅速地人走茶凉,移情别恋,导致秦玥对当年的事一直心存芥蒂,面对继母暗地里的小动作,反击得也是毫不含糊。
两边在秦窦面前扮演着母女情深,暗地里不知道交锋多少次。
是以,这一回落水,灵儿失去分寸在御花园中唯恐众人不知地大喊救命,秦玥将这笔帐算在了钟敏头上。
灵儿瞪大了眼,顿觉冤枉:“姑娘,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怎会被景安苑收买!”
她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怎会没有骨气地倒戈阵营!
“没被收买?”秦玥略略提高嗓音,怒道,“没被收买,你为何在我落水时大呼小叫,唯恐别人不知?”
“奴婢若不高声唤人,姑娘淹死可如何是好?”
“淹死也比损了名声苟活于世强!”秦玥险些气到自闭,伸出水葱般的指尖用力点了点灵儿的眉心,“名节二字对黎国女子有多重要你难道不清楚?要是你的呼救声引来的是不怀好意之人,日后此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又该如何?”
灵儿这才考虑到这层,心虚道:“奴婢……奴婢知错。”
想了想,她小声挽回:“不过姑娘放心,救下姑娘的人虽是男子,但并非不怀好意。”
那人居于高位,要想做文章,应当也……也不屑于如此手段吧?
秦玥闭了闭眼,努力平息胸中火气,“说吧,救我的是谁?”
事已至此,她想好了,若救下她的是耽于美色的纨绔之徒,她就一盏青灯削发为尼,正好可以免去远赴突厥和亲的事。
若对方是个人品俱佳的栋梁之士,她秦家嫡长女阿玥勉为其难出嫁也未尝不可。
思及此,秦玥京都第一贵女的作派回笼,慢悠悠端起小几上的一杯凉茶,正欲饮下。
“是……是太子殿下。”
“哦,太子殿下,倒也……你说什么!”秦玥一口茶还在口中,呛得她不停地咳嗽起来。
灵儿赶紧殷勤上前替她顺气,添补道:“是太子殿下派女暗卫悄悄救下了姑娘,一路护送回了皇后娘娘宫中。姑娘放心,宫中无人知晓姑娘曾落入池水中。”
闻言,秦玥一颗心稍定,又忍不住不安。
当今太子裴焱的名号她早有耳闻,那是个令军中各部闻风丧胆,不敢招惹半点的活阎王。
传言他手段凌厉,招招致命,曾将朝中几个暗中给他挖坑的臣子贪污行贿的阴私挖出,抄家灭族,一个不留。
边疆一战时,他带领一千精兵直闯敌军大营,活捉入城扰民放火的敌军武将十余人,吊在城墙上三天三夜,活活晒成了人干……
也正是这一战,他立下军中威名,班师回朝后名正言顺入主东宫,开始接管部分朝政。
父亲曾说过,太子本是不受宠的彤妃所出,可惜彤妃生下孩子不足三月便香消玉殒。
后来,皇后姑姑因多年无所出,将裴焱记在中宫名下有了嫡出的身份,可是多年后姑姑突然身怀有孕生下九皇子裴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原本拥护裴焱的皇后一派,与之关系开始变得微妙……
而她身为秦氏嫡女,自然归属皇后一方。
想到这层,秦玥忍不住一阵后怕,原本躺得极为舒适的奢华床榻,像是扎了钉子般令她坐立难安。
所以太子殿下他……
他救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