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国道途径茂县, 往西是汶川,往东是北川。
前方是一个岔路,林悠看着黑暗中的飞闪而过蓝色路牌。
右向, 汶川35km。左向, 北川47km。
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车道。
月光清冷,群山寂默, 目的地就不远的前方。
黑暗的车内,只有手机屏散着蓝光,訾岳庭空出左手捂脸,打了今晚的第一个哈欠。
这一路,他比她累多了。
路标上的公里数逐渐在缩小,訾岳庭打起精神问:“新县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个巴拿恰羌族风情街, 不过这么晚应该都歇业了。”
林悠说:“其实新县城我也不熟。”
新北川在黄土镇与安昌镇之间, 名作永昌。灾后,政府建了六千多户安置房, 但姜玉芬只在新县城里住了三个月, 又搬回到了小坝,和自家姐妹住在一起。
而林悠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林文彬一家去了锦城,一直是寄宿, 没有走读过。
出发时林悠问过他, 为什么突然决定来北川。
訾岳庭的回答是:“反正都要歇一晚,去汶川去北川都一样。”
但林悠知道,两个地方是有差别的。从汶川回锦城,走都汶高速, 过都江堰,两个小时就到了。
而从北川回锦城,要改走成万高速, 绕到绵阳,路上要多花一个小时。
永昌很新,入眼皆是新时代城市规划的印记。笔直的公路,方正的绿化带,层层排排一模一样的楼房……不只是北川,整条地震带上的县城,几乎都是一个模板,再不见旧时风貌。
对林悠而言,这里也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并没有任何的感情。
新北川的宾馆,是他们这一路住过最好的宾馆。装修新,床品干净,房间里还有智能电视。
林悠洗了个热水澡,洗掉风雪,也卸下满身疲惫。
訾岳庭一个人站在露台吹夜风,林悠去喊他,“我洗好了,你去洗吧。”
訾岳庭没急着动身,而是问了她一些家里的情况。
林悠擦着头发,贴床沿坐下,“我奶奶在小坝,和姨奶住在一起。”
訾岳庭问:“你姨奶没有成家吗?”
林悠摇头,“我奶奶家有六兄妹,姨奶是最小的妹妹,一辈子没结婚,从前镇子上的人都叫她老处女。”
姨奶年轻的时候,有个北方知青来到小坝乡,帮乡里修水利,两人坠入爱河。
姨奶那时才十六岁,而知青比她大了十几岁。据说两人恋爱时,在全村闹得轰轰烈烈。
“文-革结束后,知青回了山东老家,没有带我姨奶走。家里人后来去山东那边打听过,那男的在老家有老婆,孩子都十几岁了,回乡后在一所小学里教书,他死活都不承认和我姨奶有过什么……那是个人言可畏的年代,觉得女人命里就该三从四德。村子就那么大,公开恋爱,和嫁过人没分别。我姨奶其实生得很漂亮,是被流言和偏见积销毁骨,才耽误了一辈子。”
听完这个故事,訾岳庭陷入思索。
发生在她姨奶身上的故事,很可能给他们带来阻力。
虽然年代早已不同,现今社会,自由恋爱不受家庭门第阶级年龄等等各种束缚,但大山里,难说还否留存着根深固化的旧思想。
这是他要面对的问题。
訾岳庭摸了下她的后颈,说:“吹头发,我去洗澡。”
房里开着电视,却并无观众。
洗完澡,两人就缠在一起,嘻嘻哈哈。林悠特别怕痒,腰上,脖子上,胳肢窝,哪哪都是敏感点。他一挠她,她就开始在被子里胡乱蹬腿。
“别乱动。”
“……你欺负人。”
他舔唇,得意道:“谁让我不怕痒。”
林悠不信这个邪,到处尝试开垦新大陆。訾岳庭干脆抬起胳膊,躺着不动,任由她挠。
林悠把他身上能摸的地方都挠了一遍,但他根本雷打不动,好像就没有知觉神经。
明明是很幼稚的游戏,两人却都玩不腻。
四川妹妹骨子里好斗,非要分出个输赢不可。林悠还没意识到自己落进了他的圈套,一横心就把手往下探,还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问他:“痒不痒?”
她歪侧着身子,仰头看他,脸红红,唇肿肿,还敞着半肩睡衣领。
他咽动喉结,“嗯……挺舒服的。”
这都没反应,林悠撒手,不玩了。
“撩完就跑,没良心。”
訾岳庭抬手把电视机关了。闹过了,这会儿要来真的了。
月光洒进光秃的窗台,好天良夜,枕稳衾温。
入睡前,林悠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问:“明天要早起吗?”
訾岳庭从后头抱住她,说:“你不用。”
第二天一早,訾岳庭去市集上买了些瓜果鲜食,滋补食材。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包装得很体面。
开车回到宾馆,接近十一点,林悠也起床了。
起床后,见訾岳庭不在房里,林悠给姜玉芬打了个电话。
既然来了,她想顺道回去看看奶奶,正犹豫要怎么和他开口,訾岳庭说:“来北川了,应该去拜访下老人家。”
林悠愣住了。
“所以……你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北川?”
訾岳庭没否认,“今天五号,我们把房退了,在小坝住几晚,什么时候回锦城,你定。”
林悠心里暖热。
“你不怕我奶奶不让你进门?”
訾岳庭笑了笑,“小坝有宾馆吗?我提前订个房间。”
据她所知,没有,但应该能找到民宿。
不过她不想见到这种情况发生。
去小坝的路并不好走,一段好一段坏。
途中他们经过了唐家山,訾岳庭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思绪万千。
看,再可怕的灾难也会过去。日月星辰变幻,人渐苍老衰逝,唯青山不改面貌,绿水静静流淌。
穿过九峰岩,窗外是黄灿灿的油菜花田。打开窗,乡野的风拂面。这条路通达陇南,是古代的盐茶商道,沿路的房屋低矮,墙是泥质页岩砌成的,倒还留存了一些古色古貌。
林悠说:“奶奶其实比小叔好说话……但我也拿不准她会是个什么态度。”
訾岳庭反倒安慰起她来,“没事,我有心理准备。”
最不济,就是不受待见,被扫地出门,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车子开过狭窄的河道,桥下流水淙淙,清澈悦耳。
这是湔江的水。
林文彬挣了钱,回老家盖了栋小楼,不算气派,但上下三层,房间管够。
姜玉芬上了年纪,腿脚也不好,平日不怎么出家门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屋里,不下楼。
车子开到家门口时,只有姨奶坐在屋外,趁着好天光刺绣挑花。
十月天凉,姨奶在腿上盖了块氆氇,听见车响,她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悠走下车,才认出人来。
訾岳庭去后备箱拿见面礼。
林悠下车问:“姨奶,我奶奶呢?”
姨奶用手指示意她小点声,“楼上,睡午觉。”
訾岳庭跟过来打招呼,叫人,顺便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姨奶。
“我买了点竹荪松茸和藏红花,可以熬汤喝。”
姨奶笑眯了眼,“额哟,我以为是小彬买了新车子,没想到是苃苃找对象了……好好好,你们快进屋里坐。”
林悠看了訾岳庭一眼,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人也比她想象中淡定。
结过婚的男人,到底是不一样。
姨奶的头上包着一块黑底绣花头帕,银耳环银镯子银项链,一件不落。丹凤眼,饱满圆润的颧骨,中庭偏短,是标准的羌族长相。虽然上了年纪,脸上有斑有褶,但从骨相看,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不假。
訾岳庭转头开始观察林悠。
她的三庭五眼倒没有少数民族姑娘的味道,瑶鼻细窄秀挺,樱桃小嘴带着浅笑的弧度,双颊上还有点婴儿肥,脸型小巧且柔和,没有消瘦的棱角。他最喜欢的,是她的眼睛,清明透亮,抱在怀里看,似还带着水雾,像只有灵气的小动物。
虽然她身上有股男孩子气,但相貌完全是温婉挂的。眉目清秀,皮肤细腻,不是张扬明媚的大美人,却是地地道道的小家碧玉。
也怪她平时打扮得太素了,扑点粉化点妆,肯定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訾岳庭突然很想知道,她穿起羌族衣服,戴满簪花头饰会是什么样子。
姜玉芬还在午睡,林悠没让姨奶去叫醒她。
两人坐在客厅里,电视里在播姨奶爱看的《一仆二主》,訾岳庭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还和姨奶讨论起剧情来。
泡了茶,他就喝,端来瓜子花生,他也吃,姨奶问他什么,他都答,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紧张。
林悠怀疑,如果院子里养的大黄狗这时跑进来,他也会跟着叫两声。
姜玉芬睡午觉的这半个钟头里,訾岳庭已经把姨奶拿下了。
林悠插不进话,于是去添开水,姨奶在厨房里偷偷和她讲,“长得真帅,还有教养,大城市的人果然不一样。”
到点,姜玉芬差不多要起床了,姨奶上楼去帮他们打招呼。林悠回到客厅里,訾岳庭小声问她:“我表现的还行吗?”
林悠朝他点头,“继续保持。”
不一会儿,姜玉芬拄着拐杖下楼,头帕下是满头银发。訾岳庭留心到姜玉芬脚上穿的绣花鞋,居然是三寸金莲,难怪要拄拐杖。
林悠喊了声奶奶,訾岳庭也跟着站了起来。
姜玉芬第一眼看的并不是林悠,而是訾岳庭,但也只有一眼而已。
“从哪里过来的?”
林悠答:“黑水,去那边看了冰川。”
姜玉芬哼了一声,正如料想。
“我就知道,你不是跑去爬山了,不会想到回来……”
訾岳庭退到一旁,让出沙发的主座,姜玉芬走过去坐下,眼里却好像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气氛俨然与之前不同。
姜玉芬把拐杖架在沙发扶手上,拿起遥控,换到戏曲台,目不斜视。
“留下吃饭吗?”
“嗯。”
林悠鼓起勇气,走过去拉起訾岳庭的手,说:“奶奶,我们俩晚上在家里住,明天再回锦城。”
这个动作的意思昭然若揭。
姜玉芬偏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无波无澜,心无旁骛地听曲儿。
“好。让你姨奶把一楼的房间收拾一下,铺个铺盖。”
做老人家的工作,远没那么容易,訾岳庭不介意受这点冷遇。何况,是他没打一声招呼就登门拜访在先,换作谁家都要给他点眼色。
一直到黄昏的饭桌上,姜玉芬对他的态度才开始有所转变。
“你做什么工作?”
“在大学教课。”
“稳定,好……家在哪里?”
“锦城本地。”
“有房子吗?”
“有两套。市区一套,外环一套。”
“……”
一晚上,姜玉芬问了他很多,但就是没问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其实车子开进来的时候,姜玉芬就在三楼看到了。她对訾岳庭的第一印象不赖,人长得标志,谈吐谦和,面相和善,像是有自己事业的人。
唯一不般配的地方在于年纪。
到最后,姜玉芬才说:“苃苃从小没爹没娘,找个年纪比她大的,能照顾她的,我不反对……但有些事情,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訾岳庭做好了准备,“您说。”
林悠却在这时放下筷子,“奶奶……”
姜玉芬并没有理会林悠的打断,她放下盛稀饭的敞口碗,执起手帕,巍巍颤颤地擦了擦嘴。
“她妈妈家里有精神病史,苃苃小时候也得过自闭症。往后嫁到你们家,生下来的孩子有可能也会遗传这个病,你能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