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上朝,真是无聊。”
月关把毛笔放在手中把玩,上次一个没注意就甩了一身墨水,还晕染了几份折子。若是被发现,惹得本就心有不满的大臣们抓住把柄开始胡闹就不好了。
“不要再玩了,皇上。被何侍卫见到又要开始说您了。”
“他若是在,朕还能逗他一逗解闷,也不必落得如此乏味。”
“可是您明令禁止何侍卫踏足书房的,小人不懂。”
“说了很久了,你不必在任何人——尤其是我面前以此自称。你就是你,闻敬。”
“抱歉……只是还不习惯。”
月关眯了眯眼,眼前的少年郎,只是他以前在外偶然赎出的一名杂役。
如今看来,他仍是不太明白自己被带进宫的意义。
这可不是从小院杂役干到皇宫的杂役而已。
“小人的‘器’仅是一方抹布,原谅小人并不理解为何您会看中我。明明有扫帚这种更适合打扫的‘器’。”
此方世界,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获得属于自己的力量——“器”。
正如其名,器通常以工具的样式出现在主人身边。器出现的时间越早,威力便越强。大部分家族由于血脉相通,族人也有着相似的器,且觉醒的时间都不晚。
器的认主性极强,绝不会出现丢失的可能,除非被主人主动放弃或被外力损毁。
而眼前的闻敬,则是那种出生便觉醒了“器”的人。
可惜的是他的母亲将他生下后便被父亲拿走换了银钱,连带那生来便盖在身上的器也被当成遮羞布一同卖了去,成了几板铜钱的陪衬。
从小在人眼色下长大,干着众人眼中脏污的活计。就算得知自己是天生觉醒,也只能看着日渐粗糙的手中灰扑扑再也不见本色的脏布,在一声声逐渐不耐的呼喝声中跑去擦掉污渍,逃掉一顿打骂。
闻敬唯唯诺诺的地弯腰行礼,不敢直视月关。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让月关的眉头越皱越深。
还是没被充分信任啊……
月关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要是这人的态度一直这样畏手畏脚,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就有些难办了。
“抬起头来,闻敬。”
“你可知朕带你进宫是为何?”
“……小人不知。”
“朕不缺杂役,不差适合打扫的‘器’。只要朕勾勾手指,让万民游览这宫殿也不是难事。”
闻敬毫不怀疑面前这位绝对做得出来,正因如此,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月关从书桌前站起,走向紧闭的窗,死死盯着。
“朕要的,是把这大祁人民根深蒂固的成见拔除!”
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终是能将一些真心示人般,月关的语气逐渐激动。
“谁规定的‘器’是菜刀就只能当厨子?缰绳便只能当马夫?抹布就要困在院里擦桌子?”
“你说,这是谁定下的规矩?”
“……这世道如此,陛下。”
“那就去他*的世道。”
“听好了,闻敬。”
月关一步步向闻敬靠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金眸在这昏暗紧闭的书房中,便像是唯一的救赎般发着灼热的光,他险些就要抑制不住冲动伸手去触碰。
“我在登上这个位置之前,见过太多被困住的人。”
“而他们的结局……”
“你已经见过了,不是吗。”
“我……”
即使月关没有挑明,闻敬也知道他的意思。
从小,他的身边都是拥有普遍“器”的人,或许幼时还有玩伴可以充满幻想地跟他描绘未来的自己,可最后只能在某位的院子里尴尬的打个照面,一个去拿抹布擦灰,一个去用搓衣板洗衣。
那曾在小闻敬面前熠熠生辉的双眸,如今被习惯低头的脖颈和不常打理的刘海掩盖,偶尔得见,也只能望到疲惫与麻木。
若是他没有被月关选中,早晚也会堕落成那个样子吧。
也会对生活充满失望,继续过着毫无波澜的人生。
“而你方才所为,又和之前有何不同?”
月关见人露出回忆的神色便知自己的话不是全然没有作用,只需一点推力。
“你若再这样下去,朕还不如将你送回去。”
闻敬的眼睛瞬间瞪大。他不想回去!
在皇宫里不用被打骂,还能吃饱饭,甚至他还有银钱可以领。
而且自己这段时间只需要打更,用不到擦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感觉灰扑扑的跟抹布一样的布器不再那么脏了。
“请……请皇上指点!”
尽管不知为什么被看上带进宫里成了打更人,可闻敬知道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是想将平平无奇的自己变为同一阵营的意思更多。
闻敬跪在地上,狠狠的将头磕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
可月关没有说话,闻敬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也不敢抬头。
“……啧。”
良久,久到他吓得有些神志不清,闻敬仿佛听到面前人轻轻啧了一声,可那声音太轻,轻得更像是什么靠在桌上,桌脚摩擦地面发出的响声。
“朕之前说的,全都忘了?”
平淡的语调让人听不出喜怒,但闻敬知道对方的意思。
从被接入宫起,除了打更的工作外,月关对他的态度更像是平起平坐的友人。这让交友甚少的闻敬感到惶恐,又不得不接受。
“没忘……”闻敬嗫嚅出来两个字,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月关一看就知道这人跪麻了。
“那也没记全,罚你帮朕看奏折。”
指使人来愈发顺手,月关直接将人拉到椅子上坐下。一时间,国家机密,家族秘辛,什么不该看的闻敬全都看到了。
“陛下!这不合……”闻敬吓得脸色苍白,他只是一介下人,因为器太脏,连刷碗这种活计都不会被安排的低等下人……
“规矩?”月关躺在一旁的地上,上面铺着何夕给他拿来的垫子,懒得看闻敬慌乱不知该不该动的手。
“朕就是规矩这种话已经说困了。”
他打了个哈欠,在软垫上翻了个身,对身后的闻敬摆了摆手。
“总之,在你去打落更之前把这些该写上字的地方都写上。”
“什么……!”
“不用怕,你觉得怎么做更好就往上写,朕还会再看一遍行了吧?”
说罢,闻敬以为这又是对方的一时兴起,等了好一会都没等来下文,反而听到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睡……睡了?!
没办法,闻敬只好硬着头皮上。
好在以前因面容姣好,有过一段给贵族子弟当伴读的日子,只是在险些被强迫后又回去当了杂役。
也因此,他并非不识字。而是在能接触到知识时像缺水的海绵一样疯狂的吸收,过目不忘,学的比大多数人还要好。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代为处理国事了啊啊啊啊!!
不知闻敬崩溃的月关睡得正好,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反正这堆奏折他是不会碰,而且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不是当皇帝的料。
身边有能用的人就要用,管他能不能信,先榨点油水出来。
咬住衣袖,月关打算趁着倦意袭来抓紧入睡。
世人皆认为觉醒器的时间决定威力强弱,但他知晓,除了家族血脉有概率提前器的觉醒时间,精神力的突破才是推动器觉醒的真正关键。这类人的“器”没有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闻敬的器是天生觉醒不说,若是能让其精神力得到提升,他后面的计划也方便实施。
听着身后终于传来笔墨的书写声,月关这才将眼合上。
……
燃着的木头发出可怖的噼啪声,声音大到几乎以为能将骨头摩擦的悲鸣盖过;该死的雨水砸到泥土里溜进更深的缝隙中,混合着厚重的血腥味折磨着神经,令人作呕。
熟悉的景象,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梦到了。
月关冷眼看着废墟中被大雨淋得狼狈的少年。少年低着头,死死盯着被烧得不见原样的房屋。
不会出错的,他不能出错。
已经不能再……
“咚!——咚!”
一慢一快的锣声有如一道雷电,惊醒了被梦境困住的月关。
“咚!——咚!”“咚!——咚!”
连响三声啊,看来已经戌时了。
张开嘴,将咬在口中的衣袖吐出。月关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的走过去看闻敬批过的奏折。
他眨眨眼,鎏金眸中滑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满意。
比那混蛋先帝刚上任那会批的奏折可好多了。
好极了,以后有人帮忙批奏折了。
月关高兴的哼起了小曲,死鱼眼充满了对未来假期的期盼。
等会,这个让移民步行前往宜居地点是你写的吗闻敬?!让你搬迁不是流放!
这条让有功绩的官员们去下河捞鱼以作表彰又是何意啊?!是想让那群人兢兢业业的捕鱼然后偶遇桃花源吗!
还有这写的,让有矛盾互相看不上的武将们大声把看对方不爽的点喊出来以作宣泄?闻敬你到底文静在哪里啊?!!!
“唉……”还早着啊……
手里拿着奏折,月关的心已经死了一半了,认命的批改起奏折来。
在把人的常识掰过来之前,他还是别让闻敬碰奏折了。
月关改奏折又过了一个时辰。期间闻敬打完更路过书房又不敢进去。
还是别进去了,再挨训他的小心脏可受不了。
闻敬双眼无神的数着地上板砖的缝隙有几条。
“进来,我又不吃人。”
书房里的人出声,外面的人一抖。
月关不知闻敬的心理活动,只看到对方那张笑比哭还难看的脸。
没工夫想那些,讨厌困了还睡不了觉的感觉,月关把那些离谱的奏折拍到闻敬眼前就让人看。
“朕是很缺钱吗?移民搬家只能走路,官员得赏下河捕鱼,武将矛盾只能靠喊解决?”
声线染上几分不悦,射在对方身上的眼神愈发凌厉。月关以为这样起码能让闻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结果……
“啊?不是吗?”
……?
闻敬茫然疑惑的神色不似作假,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没钱!
月关像是服了这人的脑回路,揉着有些肿胀的太阳穴,长叹一口气。
“朕是皇帝,整个大祁的钱都是朕的,朕哪里没钱?”
闻敬指了指月关躺过的软垫。
“在陛下睡着的时候,齐王来过。”
闻敬回忆起自己批完一半奏折,听到书房传来一阵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很明显就是奔这来的。没有多想,立刻就站到了书房外,假扮成看门的。
“诶,华晨在这吗?”刚在门口站稳,生的漂亮行的不端庄的齐王殿下就走了过来,丝毫不避讳的抬头望他问道。
“陛、陛下在里面……思考国事!齐王殿下若是有何事不妨告诉小人,小人可以代为通传……”
千万不要发现皇上在里面睡觉啊!他批的奏折还没干,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怀疑到他头上,那可是重罪啊啊啊!
齐王闻言有些怀疑,面露不满之色,那双清澈的蓝眸在他身上流转,看的越久他的汗就越流越多。
“这会倒是勤快起来了……”只听到对方嘟囔着什么,便不再执意靠近。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家五花经常趴着的软垫找不到了,最近就只有他和何侍卫来过,我就想问问他有没有看见过。”
齐王养了只狗的事倒不是件秘密,闻敬想了想这件事的可信程度,点头应道。
“请问是什么样的软垫?小人也好和皇上讲清楚。”
“嗯……黄色的,上面有五花咬破的一个小口子。”齐王双手比划着形状,闻敬觉得有些熟悉感,又不敢多说。只好答应自己一定把话带到,便看着齐王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回忆结束,闻敬看着脸色比刚才还难看的月关,仔细回想了下自己确实没有遗漏的都与他说了,不知又说错了什么,不敢跟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金眸对视,干脆两眼开始乱瞟。
皇上都睡在狗垫上了,说自己有钱谁信啊!
月关僵硬的回头看向自己躺过的软垫,侧边正好有个小口,里面漏出的点点棉花正努力的不让自己跑出来。
【皇上,这是在下为您寻来的软垫,想来您最近也辛苦了,还请接受在下这份薄礼!】
他还以为是人转性了……
“闻敬……”自己的名字几乎是被咬着牙喊出来,闻敬身子一抖,看向月关却又见他笑得如沐春风,格外明媚。
“告诉何夕。”
“他今年不会有俸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