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牢合卺,本是大梁婚俗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既是祝福,亦是一层不成文的契约。
是以即便再贫穷的门户,为此都会想尽办法弄来酒肉,以保新人从此永结同心,祸福与共。
这应是几乎所有大梁女子都会有的经历,可明仪就是那个例外。
而她之所以会成就这个例外,也都是拜萧云旗所赐。
遥想当年,她为护萧觉,险些将他捅进了鬼门关,不管前因如何,按大梁律法,她都难逃一死,甚至还有可能牵连三族。
崔肃、苏月钦等人惟恐元景利会借此大做文章,趁机对光王府和世家门庭打击报复,便一致决定弃明仪而保自身,打算将她推出去,孤身承担所有罪责。
哪怕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为了萧觉才拔的刀,伤的人。
至于云阳王府那边,一来明仪本身也不受夏侯一族待见,她死了,兴许云阳王府还会为了甩掉她这个给家族蒙羞的大包袱而倍感快慰。
二来云阳王府到底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想要兴师问罪,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
而且,就算他们还想保住和云阳王府的联姻之利,没了一个明仪,他们尚还能从夏侯氏几个旁支家里重择一女,毕竟夏侯氏本家除开明仪便再无女儿,当今家主又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原本就无甚可用之处。
于是,当夜明仪便被人强押着,跪在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一夜,漫天大雪,风冷如铁。
她身上只有单薄的嫁衣,却愣是这样跪了整整一夜。
直到次日清晨,风雪初歇,她周身却早已为积雪覆盖,若非身子骨足够硬朗,恐怕就要冻死在了自己的大婚之夜。
不过或许也是命,那一次,老天终究没有收她,连同萧云旗的命也一起被还了回来。
他在中刀次日午后便被几个太医齐心协力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清醒之余,本来是要将明仪治罪,五马分尸的,可最后却又不知为何,只轻飘飘地罚了她闭门思过半年,便再不追究了。
后来萧觉有次说漏嘴,影影绰绰地说起,似乎是苏月钦背着所有人去见过一次萧云旗,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才叫他改了主意。
但萧觉那时也只是随口一说,过后便再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加之明仪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过天方夜谭,便也未曾当真。
到如今,看着椒房殿上早已摆放妥当的太牢三牲和匏瓜双瓢,她也只能叹人生无常,毕竟谁又能想到当初与她短兵相接,毁了她大婚之夜的人,兜兜转转又将一切还了回来。
只可惜,她压根不稀罕。
“怎么,立后大典既成,皇后便觉着朕没有利用价值,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么?”萧云旗也看出她兴致缺缺,剑眉一轩,嘲弄道。
“臣妾岂敢?”明仪笑得夸张又荒唐,故意媚声嗔怪,“再说了,也不知今日是谁先将臣妾扔在文武百官面前,让臣妾一个弱女子孤身面对那么多鹰视狼顾之徒,还在这里贼喊捉贼,真是有趣。”
弱女子?
一个出能领兵打仗,杀敌无数,入能斩人首级,断人手脚的弱女子?
萧云旗想想便觉诙谐,哪怕是他脚边趴着的老虎阿寅也很是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别过头去。
“你在怪朕?”
“我说了,臣妾不敢。”
对刃至此,两个人皆有了图穷匕见之意。
萧云旗干脆反手一挥,屏退众人。
待满室宫人尽退,只剩下阿寅还懒洋洋地靠在他腿边,老神在在地打着哈欠。
他不免又要费力踢了它一脚,它这才一脸不耐烦地爬起来,踱着悠闲雅致的步子走到殿门外重新趴了下去,充当起了看门的阍者。
明仪看在眼里,亦觉此举甚是精妙缜密。
毕竟再优秀精良的守卫也是人,长着一颗人心,听得懂人话,永远不会绝对的忠诚。
可畜牲就不同了,它们一贯心思简单,就算有足够的灵性能听懂人言,却也没有喉舌去走漏风声。
而且比起普通的看门犬,一头尝过人血的猛虎显然更能令人望而却步,是再完美不过的阍者之选。
“难怪,陛下身边总有猛兽相伴。也不知陛下今日的豹子驯得如何了,可否能与您的这头老虎一较?”明仪一面说,一面越过那些肉牲瓜酒,朝着殿北最高处的凤席走去。
萧云旗看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竟也不曾怪罪她的无礼,在她打自己身畔经过时还有意无意地侧开身子,疏离地让了让。
嘴上则依旧如常地与她说着话:“豹子是今年西域进贡给朕的寿礼,来时已经成年,性子也孤蛮,不是轻易就能调龘教出来的。阿寅自出生便养在朕的身边,乃是朕亲手带大,任是再名贵稀有的东西也无法与它相较。”
明仪立在凤席之前,既不急着坐下,也不曾转身回头:
“是么?可我看那豹子倒是更好,孤蛮却也有自己的性情,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似您身边这头老虎,百兽之王竟沦落到给人当起了看门犬,奴颜媚骨,好生没意思。
“而且……它和人待在一起久了,也不知会不会耳濡目染,沾上人性?倘若有一天一不留神让它反了,一口将人吞到肚子里,那可真是想后悔都晚了。”
“这皇后恐怕就不知道了吧?这些畜牲都有一个共性,便是畏强,但凡是能让它意识到在人面前自己有多么渺小羸弱,那么终其一生它都会畏惧你,臣服你。”
“可它终究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畜牲,就如同一把双刃剑,终有一日会令持剑者自伤。”
“它有利爪和獠牙,那是因为朕想让它有,需要它有,一旦朕不需要了,它自然也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那头豹子呢?如若陛下一直不能将其驯服,它又会如何?”
“自然是各凭本事,你死我活。”
萧云旗说罢,不觉也有些渴了,顺手便拿起了案上盛着宫中佳酿的半瓢匏瓜,不想一时竟忘了它的另一头还拴着另一半盛了酒的匏瓜,如此牵扯不清,险些弄脏了自己的衣裳,不觉不悦地皱起眉头,连同手里的匏瓜也一并扔了再不肯用。
明仪微微侧目,用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再结合适才他二人你来我往的话里有话,即刻便品出了几分意味,心中的某些疑惑也多少有了些线索。
“所以,陛下其实一开始就没怎么抱希望于驯服这头豹子,对臣妾亦是如此,对么?”
“皇后言重了。”萧云旗违心道。
明仪耐心实在不好,至此已然懒得再与他虚以委蛇,干脆便与他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
“臣妾是不如元中尉陪伴陛下多年,也不敢保证完全忠于陛下,但至少现在乃至于这往后许多年的时间,臣妾与陛下的目的和利益都是一致的,还请陛下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试探臣妾这件事上,这样于人于己,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皇后这话什么意思?”
“凤印,拿来。”
明仪转过身,伸出手,掌心向外,指尖向下,毫不遮掩地暴露出自己全部野心。
萧云旗眯眼凝视了她一阵子,终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接着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了她的身后。
然后,抬手扶住了她还来不及收回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将她手指的方向掰向某个远方。
“凤印就在那里,只不过,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去拿。”
“这也是朕最后一次试探你。”
*
此后,他二人之间已然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加之明仪从华清宫来到大明宫时便已是午时,后头为着立后大典又折腾了大半天,到眼下已然天色不早。
明仪这时候也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不过才过了这么一天,便疲乏得眼皮子打架,浑身酸痛,能撑到现在竟然全靠自己的意志力。
只不过他们到底已是夫妻,又是新婚之夜,萧云旗既然来了,她便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服侍他一场。
可谁知还未等她开口问他是否要留下将歇,他便先放开了她的手,拂袖撤开半步。
连身子都侧过去了一半:“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歇息,朕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说罢,也不管明仪是何神色,一概我行我素地负手而去。与来时一样。
这一次,明仪更觉蹊跷。
恰好这是之前让他遣出去的宫人们也都重新进来了,见着被扔在殿中的明仪,还有那一口未动的肉牲和佳酿,这些人脸上的颜色也便各有显现了。
有的疑惑,是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有的轻蔑,原来就算是对着当时群臣反对也要娶回来的人也不过如此。
有的鄙夷,杀夫求荣之人,活该。
还有已在前头见识过她威仪的,此刻不免小心翼翼地对她察言观色起来:“殿下,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她神思一向敏感,不必一一看过去也能将这些人的心思了然于胸,只是面上懒得表露出来。
面对底下人的试探,正好反问:“陛下素来如此么?”
“啊……?”问话的女官年纪尚轻,是刚刚才临时被顶上来代替先前说错话的陈尚宫的,面对她不加掩饰的疑问,一时竟差点没反应过来:
“噢…回禀殿下,陛下平素只爱与飞禽走兽为伍,以戏耍驯兽为乐,一个月来后宫的次数半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陛下从不在任何妃嫔的寝宫留宿过夜,这是宫中一早就有的规矩了,原以为今次陛下会为殿下破例,没想到……”
“那除此之外,为他侍寝还有其他什么不同寻常的规矩么?”
那女官直摇头:“这奴婢等就不知道了,陛下的延英殿入夜后一向是不许人随便靠近的,哪怕是有妃嫔被召幸,宫人们也只负责将人送到延英殿西侧的配殿里,之后是怎么样的,除开陛下和被召幸的妃嫔本人,想来便再无人知晓了,殿下若想知道,明日大可问问她们。”
倘若真应了明仪所猜测的那般,即便其他妃嫔真的知道什么亦或者经历过什么,但为了自己的面子和虚荣,多半也不会说出来。
何况明仪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倒也并未真的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她此刻确实累得很,萧云旗不在对她反而更好。
转过头,便命人来替自己卸下钗环衣妆,预备着早些就寝歇息。
估摸着明日,她应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