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第5章 见面

琼芸所料不错，第二日，乌达就来找她了。

乌达很会挑时间，他知道女儿一向起得晚，愣是等日上三竿了才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过来。见了琼芸，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画：“琼芸，你瞧瞧？”

琼芸让花枝把阿玛请上坐，自己则坐在阿玛下首，她打开画卷，里面有三副人像画，均是年轻长相端正的男子。

琼芸把三张画分开，在桌上排成一溜儿，笑道：“这是阿玛选的？”

乌达笑道：“自然。左手这张叫安佳康，京城人氏；中间这张叫博尔济·金泰，也是京城人氏；最后这张嘛，叫左贤齐，江南苏州人氏，他阿玛是苏州通判，今年科举名次二甲第五，学问扎实，性格敦厚老实，很是不错。”

三张画像均用墨笔勾勒出人物线条轮廓，琼芸把它们来回看了一遍，愣是没有办法在脑海中想象出这三个年轻男人的模样。

罢了罢了，既都是盲婚哑嫁，干脆就选阿玛最中意的那个吧。

琼芸拿起右手边的画像，眼中似有感慨之色：“江南苏州人氏，倒是让我想起了额娘。”

这话一说，乌达立马高兴起来：“闺女，你也中意他？”

琼芸笑了笑：“只是让我觉得有些熟悉罢了。我想，若是嫁了他，能随着他去额娘的故乡看一眼也是好的。”

乌达也感慨道：“是啊，当初我在进士榜扒拉的时候，第一眼也是注意到了他。”乌达站起来走到琼芸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左贤齐的画像：“若是你中意他，阿玛就再去打听打听。若是他肯留在京城的话，阿玛就去信同他父母议亲。”

琼芸把这张画像看了又看，脑中还是空荡荡的。关于这个人，关于她的未来，琼芸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苍白。不知怎的，琼芸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点点企盼。穿越到这个时代，她早就认命了。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对自己说，能活下来就好，能活得久一点更好，若是能活得再幸福安稳一点，她便发自内心地感激上天。可是她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到底经历过精彩纷呈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面临终身抉择的时候，琼芸的那点企盼难以自抑地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冲动着席卷了她的全部身心。

琼芸转头看着乌达，眼中深深藏着渴望：“阿玛，我可以看一看他再做决定吗？”

乌达有些惊讶，他认真地看着琼芸的脸庞，带了一点点怀念和欣慰：“芸娘，你这个样子真是像极了幼薇。”

幼薇，是琼芸额娘的闺名。

乌达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可以。但是你要记得”

“注意分寸，不能逾矩”

“注意分寸，不能逾矩”

父女俩异口同声说出这八个字。

琼芸先笑了，轻声道：“阿玛，女儿知道的。”

乌达摆摆右手，再把两只手往后一背，转过身溜溜达达地走了。

琼芸素手轻抚左贤齐的画像，抬头看向门外的天空，声音仿若呢喃：“要出嫁了……”

出了春晖院，乌达转身往夏荷院的方向走。

琼姝直挺挺地站了一个时辰，她有点受不住：“夏姑姑，能歇会儿吗？”

夏姑姑摇头：“不能。姑娘，奴婢跟你说说，嫁入礼亲王那天的流程。卯时，姑娘穿着嫁衣坐着轿子从乌府出发，前面敬着圣旨，后面跟着仪仗队，轿子连着嫁妆绕京城走上一圈，再拐进崇文门大街，走上半个时辰，就能入王府。入了王府，就得下轿，姑娘脸上遮着鸳鸯帕，手里捧着同心果，沿着大道走，过五六重门，去大堂拜见你的夫君，也就是礼亲王。礼亲王受了你的礼，这亲便是成了。出了大堂门，姑娘就能坐轿，轿子把您一路带到新房，下了轿，自有奴婢们过来扶姑娘进入新房。姑娘就在新房等着，到了时辰，礼亲王就会过来。待礼亲王挑了姑娘脸上遮着的鸳鸯帕，两位新人便能正式相见了。在这一天里，姑娘的行、走、坐、跪以及所有的礼节，都有人在旁边看着，而且您不能用饭，只能在出发前用水润润嗓子。新婚夜过后，姑娘还要跟着礼亲王一起进宫向皇上以及各宫娘娘磕头。身为皇家妇，绝不可以使皇家和夫君损失颜面，您还有得熬呢！”

琼姝被夏姑姑一连串珠子的话吓得脸绿：“嫁给皇家，有这么多规矩吗？”

夏姑姑笑道：“有多少荣华富贵，就有多少规矩礼节，自古便是如此。”

琼姝被吓着了，夏姑姑话里的东西她没全明白，库雅喇氏明白了，但是她也不敢同女儿说。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炮仗安抚下来，她现在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学规矩。若是琼姝真的全明白了，夏荷院里又有一大批瓷器要遭殃。

皇家也好，平民也罢。夫妻成婚，自然有跪拜大礼，一拜敬天地，二拜谢高堂，三拜成夫妻。琼姝入了府，要向礼亲王行跪拜大礼，可是礼亲王却不会回她。侧福晋，说到底，就是妾罢了。老天真会作弄人，库雅喇氏费尽心思从贵妾变成正室，她的女儿却又走了她的老路。

没关系，库雅喇氏捏紧手中的帕子。日子还长，慢慢来，她能扶正，她的女儿照样也可以。

蔡华家的走过来，低声道：“老爷来了，请您在堂屋相见。”

库雅喇氏嘱咐琼姝好好学规矩，起身出了厢房。

乌达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他两指捏着茶盖掀起一条缝儿，吹开了水面的茶沫儿。杯子里的热气呼啦一下全涌到他的脸上。乌达还挺享受这样的热度，沿着杯子嗦了一口。热茶涌入喉间，乌达满足地从鼻子里吐出一口热气。

见到库雅喇氏过来，他开门见山地说：“殿选当天的事情，琼姝说得不清不楚的，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这几天，你找个机会，去见下三叔伯家的老夫人，请她帮个忙，打听打听当时殿选的细节，若是能问清来龙去脉就更好。若这件事真是意外，那没什么好说的，若不是意外，那就得想想办法了，至少不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乌达这一脉，是叶赫那拉一族的旁支，和嫡脉的亲戚关系已经出了五服。现如今，嫡脉的家主，乌达就叫他三叔伯。当然，这只是一种比较亲近的叫法。乌达在宫里没有人，三叔伯家有。不到万不得已，乌达也不会让库雅喇氏去求帮忙。

这个忙，三叔伯家一定会帮的。他可以不给乌达面子，但一定要给礼亲王面子。

事情说完，乌达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拍拍屁股就走了。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乌达和库雅喇氏的关系依旧并不亲密。

过了几天，乌达差人把消息递到春晖院。下个休沐日，乌达会带着左贤齐去法琅胡同聚宝斋挑买书画，聚宝斋对面是鸿运酒楼。同时，琼芸只要坐在酒楼二楼包厢，隔着窗户朝聚宝斋门口看，就必定能看到左贤齐。

这个消息，就仿佛是一颗定心丸，安抚了琼芸彷徨不安多日的一颗心。这天，琼芸看见花枝还捧着小棉袄上来，道：“我的病已经大愈，天气也一天天热起来，不必穿这个，给我拿件夹衣，外头配个坎肩就成。”若是穿多了，在外面热出汗，不能换衣服，冷风一吹，更容易着凉。

听小姐说话的口气，花枝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把小棉袄放回去，在衣柜里找夹衣时，犹豫了一下，取了一件最厚的。

琼芸把夹衣穿上身就觉得重，她不动声色地看了花枝一眼：“我看这夹衣很暖和，就不必穿坎肩了，就这么出门吧。”

花枝满腹算盘打空，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她见到小姐起身要往外头走，连忙拿起旁边的斗篷，急急地凑到琼芸跟前：“小姐好歹披件斗篷吧，外头风大，人多又杂，奴婢实在担心冲撞了您。”

琼芸不再逗她，停住脚步，假装无奈道：“那就披上吧。”

花枝立即开心地笑起来，表情像极了一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

宽大的斗篷遮住了琼芸半张脸，她打扮得素净，只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看起来有些血气就行。琼芸看了看镜子，莞尔一笑，自己还挺像个平民富家小姐。

花蕊进来说话：“小姐，大公子在后门等着，我们该出发了。”

这次，琼芸等人不从前门走，而是从后院临街小门坐轿子低调离开。乌达嘱咐额尔登将琼芸一路护送到鸿运酒楼，待琼芸见到了人，再将她送回家。

大公子额尔登是宋姨娘的孩子。宋姨娘是当年老太太送给乌达的通房丫头，用来通晓情事的，好运地怀了孩子，生下来一看，还是儿子，于是被抬成了姨娘。

在后门见到人，琼芸微微屈膝福礼：“此番先谢过大哥。”

额尔登拱手道：“大妹客气。”

额尔登亲自压下轿子前的横杠，花枝上前掀开轿帘，琼芸弯腰偏头，两步就跨进了轿子。花枝跟在后头进了轿子，坐在琼芸的旁边。看着两人坐稳了，额尔登吩咐奴才们把轿子抬起来走，自己则翻身上了马。

轿子走得慢，花蕊跟在轿子旁边。琼芸若是掀了纱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花蕊。

琼芸刚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坐在轿子。等听见街上的声音越来越热闹，她便忍不住偷偷掀了纱窗朝外瞧。

小姐，这不合规矩。

花枝下意识去捉琼芸的手。

琼芸轻轻拍开花枝的手，只一味地透过窗子朝街上看。花枝还想再劝，却在不经意间瞥见街上的贩夫走卒，然后就忘了她的初衷，躲在琼芸身后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她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乌府之外的世界了。

花蕊在轿子边，老神在在地走着，对轿子里两个出格的姑娘视若无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咳了一声。

花枝回过神，温柔却强硬地掰开小姐的手，把纱窗放了下来。

琼芸悻悻地坐直身体，常年克制而显得有些淡漠的脸上竟然有些许天真和可爱。那是十七岁少女原本应该有的东西，却从未在琼芸身上显露过。

鸿运酒楼的掌柜看见琼芸一行人过来，便知是来了贵客。京城里的贵人犹如过江之鲫，他却一个都惹不起。更何况，瞧这一行人架势，当是来了女眷，慎重得很。

掌柜连忙出门去迎，果然见到轿子里走出两个姑娘。前头那个姑娘戴着斗篷，斗篷遮住了她半张脸，掌柜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被她的容貌气度惊得呼吸都停顿了片刻，恍惚间还以为是天上哪位仙女下了凡。后头那个姑娘生得也好看，她正扶着前头那个姑娘小心翼翼地跨过轿子前的横杆。

很明显，前头那位姑娘是主子，后头的那位应该就是主子的贴身丫鬟了。

额尔登把缰绳递给小二，从怀里摸出一根竹签，扔给掌柜：“在你这里定了二楼的位置，带我们上去吧。”

掌柜接住竹签，仔细瞧竹签上刻着的字，的确是他们酒楼的。他带着额尔登、花蕊、琼芸、花枝还有随从们从大门入，沿着楼梯上二楼，打开一间包厢。

包厢的窗户大开着，窗户外面，赫然就是乌达说的聚宝斋。

小二殷勤地上茶上糕点。额尔登扔给他一个银角子：“不叫你，就别来打扰我们，出去把门关严实。”

小二把银角子塞进袖口，点头哈腰地关了门。

花枝翻正茶杯，拎起茶壶到了大半杯，捧到琼芸跟前：“老爷说，大约是巳时，他就会带着左贤齐过来，看时辰，应该是快来了。外头的茶不好，小姐将就着润润嗓子吧。”

琼芸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聚宝斋，拿着茶抿了一口，随即皱眉。花枝说得对，这茶不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陈货，又苦又涩还带股子怪味儿。

额尔登骑马一路，早就累了，他给自己满了一大杯，吨吨吨灌下去，完了一抹嘴：“我觉得挺好的呀，香！”

两个姑娘齐齐转头看着他。一个在想，我不会说错话了吧？大公子该不高兴了。一个在想，我手里的茶杯，到底是放还是不放呢？

额尔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他一眼略过窗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快看，阿玛来了。”

琼芸放下杯子朝窗外看去。花枝和花蕊挤在一处，也朝着窗外看。

乌达带着一个年轻人正往聚宝斋这边走。那个年轻人长相颇为端正，方脸，浓眉大眼，看着也挺高，每个步子都迈出差不多的距离，走得很稳，是有些出众但仍然属于普通人的模样。

他就是左贤齐。

此时此刻，琼芸的心里并不高兴，也不失望，但是也渐渐生出一点踏实感。好像未来场景的勾勒里多出这么一个真实的人，她就有了继续的勇气。

花蕊的脑袋都快探出窗外了，她嘟囔着：“也不是看得很清楚，再走快一点嘛。”

花枝想把人拽回来：“看得人脸上有几颗痣都知道才叫清楚吗？你别占着地方，让我看看。”

“那可是我们未来的姑爷，能不看仔细吗？”花蕊用全身力气拒绝着花枝，“你别拉我。走快点，再快点，唉？怎么不走了？”

拦住乌达的是一个年轻人。他长相颇为不俗，身量颀长，瞧那气派也应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不过少了几分沉稳。和左贤齐站在一起对比，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那个年轻人却更像是幼弟。

乌达看见这个年轻人，心中暗暗叫苦。怎么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了这位爷。他上前拱手见礼：“十六爷，您也来这聚宝斋看字画？”

平贝勒连忙还礼：“乌大人，好久不见，琼……”

平贝勒刚说出一个字，乌达脸色剧变，连忙打断他，低声道：“十六爷，老夫的女儿已许亲，断不可再与外男有牵连。您若是真的对她有心，就别再提了。”

平贝勒半截话被堵在嘴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是我弄巧成拙，对不住她。乌大人放心，我不会再提了。”

既然在这里遇见平贝勒，开了话头，乌达索性把事情讲到底：“府上的那套点翠头花，老夫近日就叫人送回。”

平贝勒愣怔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琼芸看见阿玛和那个年轻人交谈几句。阿玛先侧身让年轻人先走，然后才带着左贤齐进了聚宝斋的大门。

阿玛这个态度，这个年轻人的地位不低呀。琼芸思索着，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身上的衣裳是平民款式，图案花纹皆是普通，怕是换过衣衫才出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琼芸盯着聚宝斋的大门，仔细回忆他身上的细节。

长袍下的靴子，腰带上的香囊玉佩，手上的扇子，大拇指上的扳指。

琼芸眼睛一亮。大拇指戴扳指，是射箭时为了扣住弓弦以便拉箭。这个扳指极有讲究，可由鹿角、象牙、翡翠、水晶、玉、瓷等各种材料制成，上面更是佐以色彩晕染，花纹镂刻，我朝各品级均有不同的规制种类。

他出门会记得换衣服，但未必会换扳指。

“花蕊，你有看清吗？拦住阿玛的年轻男子，他手上戴的扳指，是什么材质？什么花纹？”

花蕊听见小姐叫她，立马回身点头：“记得，翡翠做的扳指，镂刻的是蟒纹和满文。”

“满文写的是什么？”

花蕊想了想，摇摇头：“不认识。”

忘了这茬，花蕊这丫头不爱念书，满文一直不太行。琼芸把杯子放到花蕊跟前：“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一遍。”

复杂的，像蝌蚪一样的文字在桌上逐渐成形。

琼芸盯着桌面，慢慢念出了四个字：“承德太平。”

包厢突然安静下来，即使花蕊这样不爱念书的人也知道，这是平贝勒才能用的符文。

当今圣上学识丰富，亦舐犊情深。每位出生的皇子，都能得到御笔亲提的符文，代表了圣上对皇子们的爱护和祝福。这个符文，前头两个字是帝号，后头两个字往往和皇子的名字有很大的关系。

例如平贝勒，全称爱新觉罗·启平，御笔亲提的符文就是承德太平。

再比如礼亲王，全称爱新觉罗·启昌，御笔亲提的符文就是承德隆昌。

原来他就是平贝勒，那个对琼姝一见钟情的皇子。

包厢里的众人一瞬间齐齐闪过这个念头。

阿玛和左贤齐已经进了聚宝斋，琼芸也不便在外面多呆。她站起身道：“把桌上的水抹掉，我们走吧。”

花枝跟着琼芸站起身，疑惑问道：“小姐，你不再看看吗？出来的时候，还能再看一回呢。”

琼芸摇头:“不必。”她本就没有报有很高的期望。不好不坏，她也就满足了。

花蕊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在桌上胡乱擦了几下。她看了帕子上渍黄的茶水，嫌弃地团吧团吧，塞进了袖口，然后连忙起身跟上琼芸一行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