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琼芸身体弱且畏寒,屋子里早早支起了炭盆。平贝勒依旧是火炉似的身子,每次进了正房,都得先脱一层衣裳,不然这汗就成吨地往下淌。
“爷最近太忙了,要不是冯延年提醒,险些忘了明日是你的生辰,对不住。”平贝勒坐在桌子边说话。他身后的仆人们便捧着盒子,抬着箱子,流水似地往屋里送东西。
“这都是些时兴的布匹、首饰、摆件,不值什么,权当爷给你赔罪。你看中了就拿去用,看不中就扔库房里,改天拿出来赏人。”平贝勒握住琼芸的手,眉眼间竟有几分温柔,“明天你想要什么,爷都给你;你想做什么,爷都陪着你。”
琼芸被这个眼神看得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但是她不能慌啊,她还有事情要做,于是假装镇定且小意温柔地笑:“贝勒爷,明日是妾身的生辰,也是额娘的祭日,一贯是不会大办的。额娘生性善良,生前常常怜惜贫苦百姓,施粥助人,妾身想学额娘,明日也在城外支个粥铺子,您看成吗?”
平贝勒将琼芸脸颊边的一缕青丝捋到而后,温言笑道:“如此小事,有何不可?”说完,他的手沿着琼芸的背下滑,停在她的腰侧,用力一揽,将人搂在了怀里。
琼芸吓了个心惊肉跳。他想干什么?他不会想圆房吧!
不行不行,虽然她现在身体不好,圆房不一定能怀孩子。但是她可不想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
琼芸把下巴搁在平贝勒的肩膀上,疯狂给站在后头的花枝花蕊使眼色。
花枝花蕊会意,两人对视一眼。花蕊悄无声息地出去了,过了片刻,又提了个碳炉进来,炭正烧得通红。花蕊状似无意地把碳炉放在了平贝勒的脚边,然后闷不吭声地退到了后面。
平贝勒本来就热,两人肌肤相亲,他头上的汗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冒:“怎么屋里烧那么多碳?热死了。”
琼芸无辜乖巧:“热吗?妾身还是觉得冷呢,正想让丫头再提一个碳炉进来。”
平贝勒无奈地放开琼芸,用帕子把额头上的汗水抹去:“你身子不好,是该在屋里多放几盆炭火。爷先走了,明日爷来接你,陪你去城外施粥。”
琼芸蹲身行礼,直到看见人走远了,才扶着丫头的胳膊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
花枝把一切看在眼里,感概道:“如今倒好,您和贝勒爷两个人,反过来了。”
琼芸也叹:“自作孽不可活,都怪我原来下的功夫太深。”如果事情真的像琼芸想的那般,那这就是一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路。一旦失败,她作为出嫁女,乌府还能想法子撇清关系,可是她的孩子,就免不了受牵连。如果她不能给孩子一个安稳的环境,那就不必费尽心思地要生。她身体那么差,本就活不长的人,也许命里无子呢。
清晨,城外来了一列车队,几十个奴仆杂役从车上下来,抬着木材拿着工具开始搭棚子,弄得钉钉崩崩地响。约摸正午时分,棚子搭好了,灶台也搭好了,大袋大袋的米袋堆放在灶台后头。大铁锅里已经开始煮第一轮白粥,热气腾腾,香飘十里。
平贝勒从马车上跳下来,他掀开帘子,将右手伸出去,示意琼芸扶住他的手。琼芸看了手一眼,朝平贝勒微微一笑,乖巧地把手放了上去。平贝勒一只手将人揽下了车。
琼芸状似害羞地从平贝勒怀里离开,一马当先走进粥铺。花蕊伸手掀开锅盖,里头的白粥已经在咕咕冒泡:“小姐,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琼芸与花蕊对视一眼,两人无声地交换着默契。
粥铺子外排起了长队,琼芸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腕,站在粥铺前亲自给人舀粥,时不时还轻声叮嘱一声‘慢慢喝,小心烫’。
平贝勒站在旁边,不免有些看痴了,自言自语道:“爷的福晋真是聪明温柔又善良。”
冯延年就站在他旁边,听得真真的,忍不住抬头撇了平贝勒一眼,心中感概儿女私情真让人目盲。
平贝勒看了一会儿,心疼他的福晋施粥久了胳膊累,于是上前打算把活计抢过来。他刚上前,就发现琼芸顿了一下,对着粥铺前的人说:“小丫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平贝勒看向那个小丫头,也觉得她面善。他把人从上到下打量一圈,才察觉出不对来。这丫头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的,外裳也是粗布麻服,可是里头的内衬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料子,更稀奇的是上头的花纹。这花纹,分明是皇室才能使用的制式。
她到底是谁?一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人为什么会穿这样的衣裳?
小丫头满脸戒备:“我不认识你,你要不要给粥?”
她语气有点冲,琼芸还没说什么,花蕊先生气了:“小丫头片子,你别不识好歹?我家小姐好心施粥你不感谢就算了,还敢这样同我家小姐说话?”
琼芸不赞成地看了花蕊一眼,转脸对着小丫头笑:“给粥的。”说着她把锅里的粥搅了搅,特地从底部打了浓稠的一大勺,盛进小丫头的碗里。
小丫头脾气虽然不好,但是还是懂礼貌的,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从台子上拿了两个包子,然后就捧着碗跑了。
琼芸朝花蕊使了个眼色,花蕊会意,悄悄跟了上去。
平贝勒瞧着这一切,对琼芸说:“你也觉得这丫头不对劲?”
琼芸点头。她把勺子递给旁边的杂役,让他继续施粥,自己则退后半步,把袖子放下来同平贝勒说话:“这孩子的气质非同一般,和吃不饱饭的穷苦人家绝非一类人。还有,我总觉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只是记不起来了。”
平贝勒揽住琼芸的肩膀,笑道:“既如此,咱们便跟去看看。”
小丫头跑到个僻静地方,咕咚咕咚很快就把粥喝光了。她把两个包子揣进怀里,朝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于是脱了最外面一层粗布衣裳扔在路边,然后脚步轻快地继续朝前走。
看这样子,她是故意穿成落魄样子来的,现在该是要回家去。
平贝勒和琼芸躲在暗处,看着小丫头的举动,对视一眼。
小丫头七绕八拐,进了一条胡同。这片的地价不算便宜,是京城中稍微富庶些的人家居住的地方。小丫头住在这里,更不可能穷得吃不上饭了。
她走到一扇门前,戒备地看了看两边,然后把门掀开一条缝,溜了进去。
平贝勒和琼芸走到门前。这丫头门没关严实,留了条不大不小的缝儿。两人顺着门缝儿朝里面望去,便看见个妇人在生火做饭,妇人荆钗布裙但气质非凡,她很笨拙,不甚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几根菜叶子。
小丫头走到妇人面前,怯生生道:“祖母,我来帮你吧。”
妇人看了小丫头一眼:“不用,我来。”她正准备继续翻炒,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又出去乱跑了?你是个姑娘家,能不能懂点羞耻礼仪?不要出去抛头露面?”
小丫头被训得头抬不起来,嘟嘟囔囔反驳:“可是不出去,吃不饱饭。”她从怀里拿出两个包子,递到妇人眼前,笑嘻嘻道:“祖母,看,包子,里头有肉。”
妇人拿起一个包子,狐疑地看着丫头:“你从哪里弄来的包子?不会是偷来的吧?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是什么出身什么血脉?怎么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
她把包子扔到地上,抓住小丫头开始质问:“说,包子哪里来的?”
小丫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偷的,是领的。城外有人施粥,我去领的。”
闻言,妇人更加激动了。这似乎比偷来的还让她难以接受,她抬起手似乎是要打人。
平贝勒趴在门外,觉得妇人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他正在思考呢,突然旁边的琼芸一把推开了门,害得他险些跌倒。
琼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高声喝到:“住手!你怎么随便打小孩子?”
妇人转身,她神态中流出一丝威仪,冷冷地看着琼芸:“你是谁?我教训我家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私闯他人宅院还气势凌人,莫不是想和我去官府走一趟?”
看见妇人的面容,平贝勒当场愣住:“大嫂?”
妇人听到熟悉的称呼,下意识朝平贝勒看去,待看清了来人,瞬间慌乱起来,她迅速撇过脸,仿佛羞见来人:“平贝勒,庶人贱居,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请回吧。”
琼芸看看平贝勒,又看看妇人,费解道:“大嫂?您是太子妃?”
妇人自嘲一笑:“太子早被废了,哪里来的太子妃。我不过是一介妇人罢了。”
平贝勒慢慢走进院子里,他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后院,可是里头站着的那个女人,是曾经的太子妃,是未来要母仪天下的那个人,这里不是她该站立的地方。
平贝勒出生晚,他是本朝最后一个成年的皇子。他出生的时候,太子妃已经诞下一子一女。即使皇室子弟亲缘单薄,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更何况,平贝勒那么小,对太子毫无威胁。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太子妃待他就越发亲厚,抱过他哄过他,平贝勒打小就聪明,自然知道太子妃对他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后来平贝勒长大了,两家才渐渐生疏起来。
如今平贝勒看到大嫂这般光景,想起幼时相处时光,不免心疼。他走上前去,低声道:“即使你不是太子妃,你还是我的大嫂,咱们是亲人,没有尊贵低贱之分。大嫂的家,也是我的家。”
妇人立即红了眼眶,神情也没有刚才那么排斥了。
琼芸瞧她脸色,立即福了个礼:“刚刚是妾身无知,对大嫂不敬,请大嫂不要见怪。”
妇人抬眼打量琼芸,狐疑道:“你是小十六的媳妇儿?”见琼芸点头,她朝平贝勒笑道:“好生标致的姑娘,小十六,你真有福气。”
妇人都愿意称呼平贝勒小十六了,自然是愿意放下心中芥蒂。平贝勒闻玄歌而知雅意,立即打发下人去弄些吃食来,四个人围坐在后院的石桌上,边吃边说,十分温情。
一顿饭后,平贝勒和琼芸向妇人告辞,出了院子。
两人在大街慢慢的散步。琼芸心中似有感概:“没想到尊贵如大哥大嫂,一朝落败,也落得如此下场。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做储君。”
平贝勒笑道:“傻丫头,大哥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他哪儿有得选?”
琼芸抿嘴轻笑,意有所指:“贝勒爷说得对。只是妾身好奇,如果现在去问太子,让他回想当初。那个时候,如果他有得选,他是做太子呢,还是不做太子?”
平贝勒沉默。
琼芸也不继续问,她陪着平贝勒慢悠悠的朝前走。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身姿形态间居然有种莫名的契合感。两人各怀心思,竟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眼瞅着到了平贝勒府,平贝勒才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他以为他有得选,其实他没有。大哥是长子,除非他死了,只要他在世上活一天,就是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要么往前走不回头,要么做个懦夫任人鱼肉。我要是大哥,即便知道会失败,也不甘心想要再搏一次。”
琼芸看着平贝勒的背影,心中叹气。看来他主意已定,她也左右不了,既如此,她的孩儿还是先不要来到世上吧,免得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要陪着自己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