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苍山主脉巍峨延绵,浓翠屏障铺陈开来半揽帝京入怀,左牵濯水,右沃青野,玄极观藏于峰坳叠险之间最柔曼的一道山岚,缓缓垂低的青石山道修成矮步低阶,笔直通达却又坡度适宜,寻常老人小孩亦可攀登。
尹崇月多年修行,早将玄极观当做家中,此次回来仿佛像是嫁人后的回门,无比亲切。祝祷仪式并不繁杂,结束后她便进入已为贵人亲临而封闭的山堂休憩,换上寻常宫女装束,卸下大妆,顶着旁人不熟悉的素面溜了出去。
乐康侯夫妇见到女儿哭作一团,问了好多那日遇袭的事,又问皇上待她好不好,尹崇月不敢如实相告,只能一说遇袭时自己被保护得很好也没有受伤,二说皇帝是个可心良人待她情深义重,如今他们可谓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总算听了这些,为人父母的才略显安心,只是仍不忘提醒尹崇月脾气不要太倔强太潇洒,平安度过一生才是正理。
依依作别父母,尹崇月的心情轻快许多,自己如今也算不辜负师父和父母的厚爱,今后要能帮萧恪做出一番成就,也是不负自己平生所识所学,得展心性。
侯府别苑修建得极为静僻,穿林过障走了许久未见他人也未回山道,这条路尹崇月走了十几年,无需辨认就知道怎么回去又快又隐秘。
但不知怎么,山路比来时多了些脚印,尹崇月越走越觉得奇怪,想着不如绕路省得碰上不速之客,偏在这时,有人轻咳一声传入耳际。
“满满姑娘是来随行贵妃祝祷的么?”
卢雪隐出现在这里实在可疑,但尹崇月知道,自己更可疑,不如显得爽快一点,于是笑着说道:“我不但随娘娘来玄极观,还要随着去邰州呢!怎么在这里见到卢大人?”
“明日我也从此地出发前往邰州。”
卢雪隐说完看着自己的表情就好像在问“那你呢?”,尹崇月一点都不慌,还是半假里藏真,比真还真。
“从前和家人来过这里上香游玩,想去看看当初见到的亭子和小石潭还在不在,偷跑出来的。”
卢雪隐这人的表情看不出他是疑心还是放心,只是那样平静,与尹崇月一道沿山路前行。
昨夜好雨一场,山间石木与厚苔都湿漉漉的,林稍犹自滴着隔日的雨珠,走出几步,尹崇月和卢雪隐的鬓边衣肩都惹上朦胧的潮气。
行至一处失修断裂石阶前,卢雪隐不费力及步蹬踏上站稳,隐约察觉脚下青苔湿滑感,于是顺势向身后伸出手。
尹崇月却没接。
她心想,怎么就会滑倒了,自己小时候蹦上蹦下,还磕掉过乳牙的门牙,眼泪瓣都没掉过,长大哪就娇气起来。她不理睬这只手的好意,自己迈开长腿,也登了上去。
卢雪隐低头一笑,未露窘迫,似乎很是习惯这般气氛,收回手继续朝前走,尹崇月倒有点心虚,觉得好像自己刚才太生硬,不管怎么说,他俩也算出生入死过的“同僚”,人家或许也是好意。
为缓解气氛,尹崇月率先开口道:“大人从前去过邰州吗?”
“只沿着运河北上行船曾路过邰州俐川郡。”卢雪隐的语气看不出对方才之事有任何不满或感到冒犯,两人就像认识许久的朋友,无需多言其他,尹崇月觉得这人好难懂。人不好懂,但邰州她知道不少,只是未免暴露太多横生干戈,她就只挑又要紧又不要紧的事聊。
“邰州从前可是好地方,四郡地有风貌,物有风情,我最爱吃长门郡的石榴,舞阳郡含瑰湖的短刀鱼。要是没有匪患的时候大人去公干,我还会推荐尝一尝,但如今的情形不提也罢。”
卢雪隐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却还在朝前:“上次你说自己是中京郡本地人,没想到还去过这样多地方。”
“邰州离中京这样近,又有运河便利,去过有什么奇怪。”尹崇月早想好该怎么说,似笑非笑带点顽皮的迎上他目光,“难道大人觉得一个小宫女就该鼠目寸光才是?怎么说我也是又杀过贼寇又冲过山洪的人,别人经历未必就比我丰富。”
“我只是感慨,你见多识广,谈吐从容,想必也曾经自由自在活过不少日子,为何要入宫这样辛苦束缚。”
卢雪隐惯用平静语气说出疑问,他说这话时略略描在眼角眉梢的笑容浅极了,又抬手替尹崇月拂开山野树木横伸的枝杈,两点水珠正落在她软底绣鞋的鞋面。
尹崇月低头看鞋上洇湿的斑点,低声道:“人都有不得已,谁不知道天高地阔自由自在过得顺心,但哪能事事如意?我当然想着入宫前的快活,但有些前路再不如故去,也是得朝前看朝前走的。”
“你入宫是因为家中有人获罪么?”
尹崇月心想可千万别把你家的遭遇往我身上套,你要知道我是谁和我家的渊源,非吐血不可。
乐康侯尹家的家训与众不同,既不是家国天下,也不谈修身治家,只八个字”无为乃贵,安和享荣“。
从前乐康侯还是定康公时,他家的家训却不是这般。
定康公乃因开国论功赏下世袭爵位,在朝中不说呼风唤雨,那也是一等尊贵。然而三十四年前长庆之役,满朝文武与诸王亲贵各自站边,要么支持废太子,要么支持起兵夺嫡的光宗,唯独尹家老太爷每天沉迷读些养生秘传和古医偏方不亦乐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亦不许家人掺和其中。
最终光宗一脉夺嫡上位承继大统,朝中便开始党同伐异,光宗自然要清算那些不肯替自己卖命的大臣与贵族,褫夺了官衔、财产、土地才好有东西封赏手下夺嫡功臣。一时废太子党诛九族诛九族,流放极边流放极边,可到了定康公这里,皇帝和心腹犯了难,说定康公是保皇党,那确实是冤枉,老人家后来炼丹加错了药,半瘫在床上,除了阿巴其他半个字说不出来,大儿子又孝顺,爹说过不掺和破事,那他干脆关起府门,天天照顾老爹饮食起居;可他们尹家也确实没给新皇出半点力立半点功,况且资产也着实令人眼热。
还是光宗手下一个谋臣最有韬略,他建议给定康公来个首鼠两端的观望之罪,说大不大,不会惊了中立派的肝胆逼他们破釜沉舟,又可稍加安抚,也算是个听着吓人但罪过大小任凭皇上亲定的罪名。尹家罚些产业降个爵位,好腾出公卿位置之一给嘉奖功臣。
于是定康公变成了乐康侯,老爷子没等到这旨意便一命呜呼,不过即使听到,他也只能用阿巴来谢恩。
大公子本就老实,经此一下从此更是瑟缩只享受富贵。
但后来的故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光宗并非能同甘苦之人,五年后,曾经为他夺嫡的功臣便被各种罪名杀的杀贬的贬,包括那个出了好主意的机灵鬼谋士,也罗织上罪名丢了脑袋——给他定的罪,可比当初他给尹家扯上的罪过要严重的多。
新赏的爵位和官职都没焐热,就又回到新帝手中。
这次官场遭难,尹家又躲过去,甚至为了问罪旧日功臣师出有名,光宗还抚恤了尹家,虽然没还爵位,但给了不少田产,说他们家被奸臣谗言所害,如今便是冤屈得偿。
虽然此事尹崇月听父亲讲时差点没乐出声,什么是首鼠两端?这才是真的首鼠两端。但对于尹家,当真是福祸相依很难说清。
乐康侯两边不沾却成全富贵,躲过这第二劫难,从此,袭爵了的大公子,也是如今的尹崇月的亲爷爷便大彻大悟,书下“无为乃贵,安和享荣”作为新家训流传后世子孙。
尹崇月心思转回来,抬头朝卢雪隐露出笑容来:“我家位卑言轻,爹娘都是随和人,论不上赏也轮不到罪。我进宫……可能就是命吧。”
卢雪隐不再多言,二人沉默着行至岔路,尹崇月说自己要绕路回观内,毕竟偷懒不是什么好让人发现的事情,卢雪隐点点头,等她走出几步后却又开口:“满满姑娘如果在邰州遇到麻烦,可以来寻在下。”
尹崇月停住轻快的脚步回头朝他笑道:“大人,救你一命还真是划算。”
贵妃娘娘此次离京代圣赈抚的排场要比穗礼大得多。
当然大部分都是护卫的禁军部队,随行人员倒是轻装简行,毕竟目的是赈灾安抚,要是以劳民伤财的架势弄来仪仗和随侍也就太本末倒置了。
自玄极观返回后修整一夜,队伍浩荡出发,皇帝亲自相送至南城朱雀门,临行前,城门至高处便只站着尹崇月和萧恪,她朝皇帝三跪领旨,又双手接过象征皇权的金刻谕旨。
礼毕,四下无人,连薛平都依照规矩站在离二人远远的地方,尹崇月便用小声对萧恪说道:“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自己安全也是第一要紧的事。”萧恪连忙叮嘱。
尹崇月心中一暖,不敢拍胸脯和点头,只能用眼神示意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
“朕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萧恪望向尹崇月清澈澄明的眼睛,“是你师父的遗物。”
尹崇月愣住了。
自萧恪袖中取出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药囊,粗葛布、灰黄色,上面没有半点绣样,连收口的纹带都是麻绳拧的,针脚粗得像是渔网。
“国师离世前,曾将此物赠与我,让我有朝一日可以亲自交给你,他说,自己想说的话你见到此物便能知晓,你们师徒二人,无需多言。”
萧恪没有用朕自称,他如今越来越习惯这样和尹崇月说话,提到国师时,尽管他语气严肃庄重,但我字又无比亲切,尹崇月听在耳中不知道他是和自己师父这样称呼惯了,还是为着自己亲昵为称。
但这些好像都不重要,她只看着这还散发苦涩药味的布囊出神,最后出发吉时到了还是萧恪将药囊塞入她手。
望着簇拥尹崇月鸾驾的队伍犹如斑斓河流朝远缓缓迤逦,城墙之上,萧恪还是垂下眸目,此时薛平已站至他身后,二人默然半晌,直至仪仗消失。
“帝王心术……便是连一个相信的人都不能有么?”萧恪不知道自己是自言自语,亦或询问薛平,甚至是遥问已仙逝的父皇,他只觉得心口闷闷的,里面装满愧疚和不安,坠得他难受至极。
“皇上没有忘记先皇的教诲,先皇在天之灵必会欣慰。”薛平毕恭毕敬说道。
萧恪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父皇看不看得见,要是父皇看得见,国师也一定看得见,那父皇欣慰的同时,国师见到自己这样对他女儿一般宝贝似的爱徒,想必一定会对自己失望和难过。
许久,萧恪仿佛终于找回冷静和自持,却仍是独自喃喃:“但是,有了朋友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朕真的很想试试,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美妙……”
卢雪隐:我家满门忠烈
尹崇月:巧了,我家也没出过叛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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