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插曲过后,一个老太妃出来打了圆场,缓和了气氛。
只不过经了方才那番风波后,无论众人面上有多和蔼可亲,言笑晏晏,内里都是心思各异。
皇帝对众人之间的机锋恍若未闻,或者说是毫不放在心上。
他将头微侧向苏容臻,低声问她想吃些什么,尔后为她亲自布菜甚至喂食。
苏容臻含过皇帝喂过来的一块鲜鱼片,想到这么多人在底下看着,不由得面色微红。
“陛下。”她在皇帝耳边小声嘀咕,“皇亲朝臣们都看到了呢。”
“看便看吧。”皇帝语气淡然,仍旧专心致志地为她布菜,“知晓了朕对你的重视,也好让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滚远点。”
这是苏容臻第一次在皇帝口中听到如此重的语气。
看来他对方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完全消除芥蒂。
宴行至半,不少朝臣纷纷来拜见贺喜新晋的临安公主,并献上贺礼。
来的人皆笑容满面,殷勤恭敬得很,只为博得皇帝欢心。
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皇帝甚至都未与他们说一句话,连片多余的目光也不肯分给他们,只是一心放在临安公主身上,忙着给她投喂食物。
这些朝臣,平日里见惯了皇帝高坐明堂,不怒自威的样子,此刻见天子唇角微弯,面带暖融之色,均是内心剧震。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皇帝露出如此真切的笑意。
毫不掩饰,直白地向天下人昭告他对临安公主的宠爱与心喜。
于是朝见者对临安公主的礼数越发谦恭了几分。
“臣拜见陛下,拜见公主,陛下万福,公主金安。”一道如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吸引了苏容臻的注意力。
皇帝亦微微抬眸看了过去:“镇南王来京以后,过得可好?”
“承蒙陛下关心,臣一切皆好。”镇南王符靖沉声道。
符靖面庞粗犷,鬓下至下颚上布着胡髯,双目却湛湛发光,带着沉稳睿智之色。
镇南王驻守南疆多年,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此次,他携世子上京履职,是存了将世子留在京中久居之意。
符靖势力极大,手握重兵,却能安稳度过先帝和当今两朝至今,自是有一番处世之道。
因怕皇帝忌惮,他便主动将嫡长子留在京中为质,以示忠诚。
用膳的空隙里,上来了不少勋贵重臣,这还是苏容臻第一次见到皇帝对一个人假以辞色。
她带着些许探究地看过去,却不期然间和镇南王背后现出的一双眸子对视了上去。
那双眼眸极黑极沉,眸底似有猛兽厮杀,血光四溅。
捕捉到她的目光,他死死地盯住她,其中浮现的凶戾和强烈的入侵之意让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挪开了眼睛。
“符铖叩见陛下,公主。”须臾,耳边传来一道沙哑粗砺的的男声。
“镇南王世子有尔父之风,日后定是我大邺一员猛将。”皇帝说道。
苏容臻这才又抬起眼睛,看向那俯首而立的男子。
“谢陛下厚赞。符铖不胜惶恐。”他说完这句话,复又仰首朝前。
苏容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了几圈,就像一只猛虎昂首摆尾,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这种感觉,令她十分不适。
她不自觉地往皇帝的身侧靠了靠。
皇帝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右手从她后腰揽过:“柔嘉怎么了?”
依偎在皇帝身边,苏容臻感觉到了极大的安全感,她这时看过去,发现符铖的眸中已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面色冷肃,目光低垂。
方才他眼里释放的凶意压迫此刻荡然无存,仿佛那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没什么。”苏容臻慢慢地说道。
皇帝却没轻易被她糊弄过去,他轻声问她:“可是疲乏了?不如朕先带你回去。”
今日行宴较晚,人员众多,是他没有考虑周全,让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应付这些琐事到了现在。
苏容臻摇头:“陛下是臣民.主君,我是受贺之人,若是这样抛下宾客,提前离席,终归有些不妥。”
“你也说了,朕是主君。要走要留,何须向他人交待?”皇帝缓缓说道。
“今夜之宴本为着你开心,若是让你勉强委屈,倒是有违朕的初衷了。”皇帝的目光如渊般沉静深邃,静静凝望她的侧脸。
“记住一点,朕带你回宫,不是让你来隐忍的,往后任何时候,都不必屈着自己。”
明知皇帝只是把自己当女儿,但苏容臻还是觉得他的呢喃似情语,沁入她心田。
其实这本是一件小事,远谈不上什么委屈一说,但见他如此郑重认真,她的唇齿间也像吃了蜜糖一般。
哪轮到她去勉强,大多时候,她还没有察觉什么,皇帝已经用他的细心柔情化解了一切烦忧。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苏容臻倒真察觉自己出现了一丝疲乏之感。
她暗叹自己是被他宠溺出了娇气,却也没有再推拒,顺水推舟地说:“那我们便……”
刚欲准备回宫,远处忽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脚步声,苏容臻止住话语,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粉裙少女,提着裙摆,朝这边匆匆而来。
苏容臻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一瞬间只觉情感微妙,其后牵引出丝丝缕缕的厌恶之情。
来人正是武安伯府二娘子,苏菁。
她似一路疾行而来,此刻呼吸微喘,却顾不上缓一缓,就迅速地在苏容臻面前跪地请安。
“臣女拜见陛下,拜见临安公主,陛下公主万事胜意,鸿福齐天。”
苏菁今日穿着一身极显身的艳粉色夹竹桃纹裙,跪下去的动作似是预先排练过一般,恰到好处,曲婉柔丽。
衬得跪伏于地的她,越发柳腰纤纤,楚楚无依。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此等情景,定然心神摇曳,暗生怜意。
可惜苏菁打错了算盘,皇帝并不是寻常男子。
苏菁耐心地跪在地上许久,也没有听到皇帝叫她平身的声音。
最后还是苏容臻看不过去了,便唤道:“你平身吧。”
苏菁长时间维持跪姿,此时已是腿软酸麻。
站起来的途中,小腿肚儿一颤,身子差点晃倒下去。
皇帝问道张德荣:“此女何人?”
张德荣答:“回陛下,这是武安伯府的二娘子,您上月在苏府时应当是见过的。”
“是吗?朕忘了。”皇帝淡淡地说道,随即话风一转,凌厉问道苏菁:“你来做什么?”
“臣……臣女仰慕……仰慕临安公主已久,今日公主大喜,臣女寻得机会朝见公主,欲献微末贺礼,以达臣女衷心。”
苏菁被皇帝陡然上升的威压吓了一跳,话都说的不太利索,但为了自己的计划,还是强忍恐惧,说完了话。
“自知是微末之礼,还来献上。朕不得不怀疑,你是在存心看轻公主。”
不止是苏菁当场呆住了,不知自己何时犯了藐视公主之罪。连苏容臻都被皇帝的“刻薄”惊得双目微睁。
“你的双亲呢,为何不与你在一处?”皇帝步步紧逼。
苏菁未想到皇帝会如此逼问,她忙欲抬首辩解,却恰好看清了苏容臻的脸。
苏菁的瞳孔猛缩,惊诧之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看着苏容臻的面庞,声音抖得厉害;“你,你……”
临安公主的样貌怎么会和苏容臻幼时一模一样。
“大胆!”张德荣厉喝道,“竟敢直呼临安公主殿下!还不住口!”
苏菁赶紧闭口,却还是没有从苏容臻身上挪开视线,她额角冷汗滴滴落下,面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一般。
她夸张的神态引起了张德荣的疑心。
“陛下,此女行状可疑,为保陛下公主安全,奴才建议先行将她押住,再行搜身。”张德荣隐含担忧地说道。
“就照你说的办罢。”
皇帝一声令下,四周值守的金吾卫就一齐上前制住了苏菁。
冰冷的铁甲压在苏菁身上,一双双手在她身上翻找搜索。
苏菁心中惶恐,却又反抗不得,只能任金吾卫搜着身,眼泪潸然而下。
她还没有从见到临安公主容貌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莫名被扣上了一个心怀叵测的帽子,怎能不委屈。
只望皇帝查明真相后能还她个清白,顺便对她怜惜几分。
金吾卫没在苏菁身上搜出什么来,便打开她侍女带过来的小箱子,箱盖甫一打开,银辉华光便铺射而出。
箱箧里躺着的,赫然是上百颗硕大圆润,莹白细腻的东珠。
“这便是苏二娘子要献给本公主的礼吗?”苏容臻问道,“不仅谈不上微末,反而很是名贵呢。”
她微微笑着,苏菁却只觉脊背生出一股寒意。
“只是,东珠历来只赐予皇族,不知苏二娘子从何得来的这些东珠?”
本来苏容臻对苏菁所献之礼毫无兴趣,不过,既然是此物,倒是值得探究因缘了。
苏菁的手指骤然捏紧,这竟然是传闻中只供皇家享用的东珠,萧蕙蕙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她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答话。
恰逢这时,精于毒理的太医赶到,大家便没有迫着苏菁立马解释清楚,而是将注意力投到了太医那边。
得了指示之后,太医迅速开始检验。
他用镊子夹起一颗东珠,先观其色,后闻其味,又将其置于各式液体浸泡,粘涂药粉,以灯烛照之。
少顷,太医神色凝重,跪于皇帝面前:“陛下,容臣禀报实情。”
“你说。”皇帝道。“不必有所顾忌。”
“依臣仔细探查,此东珠染毒,乃是无色无味的百日泣,置于身边,毒会慢性入骨。百日之后,无药可救,泣血而死。”
无药可救,泣血而死。
八个字回响在现场所有人的心中,余音不绝。
苏容臻又惊又怒,是谁对她起了如此歹毒的心思。
苏菁听了太医的话后,直接吓傻了,瘫到了地上。
皇帝的眼眸若极渊深壑,意味难辨,又如泰山压顶,沉沉压迫在苏菁的身上,让她的精神快要崩断,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①
明明此时此地寂静如昔,但在场所有人,都在心中感受到——
乌云盖顶,遮天蔽日,将最后一丝天光吞噬。
风云翻滚,电雷震震,狂风暴雨即将席卷万物。
“朕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皇帝将酒樽轻扣在案上,语调平静,“夜色渐深,阎罗不等人了。”
注:①分别出自两首古诗
感谢“嘉上”小天使的10瓶营养液,一个地雷,咪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