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李岚轩离去,邵洺缓缓往回踱步,太阳不动声色将光镀上檐梢,人声还在喧哗,渐渐听不清在说什么,邵洺选中一处路边茶摊,一撩衣摆坐下,小二殷勤凑过来:“这位贵客,要来点什么?”
邵洺想了想:“你这儿最好的茶一壶,一碟小食,一份糕点。”
“好嘞!贵客稍等!”
糕点味道有些偏甜,但也不错,热茶入凉盏,水汽袅袅,邵洺端盏轻轻吹了一口气,水汽散又聚,邵洺没急着喝,只是看着那缥缈白雾在阳光下慢慢升腾消失,有些失神。
以前曾听闻人说,幼时记性好,记得的事太多,所以年少的时光总是清晰又漫长,渐渐的,记性不好了,时光便短了,匆匆忙忙。
邵洺记得,小时候的李岚轩是个会让人觉得沉闷的孩子,不爱说话不爱笑,远比同龄人的成熟稳重让人难以亲近,可他是独子,注定是落梅山庄唯一的继承人,这总令人忽视那些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否过于沉重。
那是与邵洺截然不同的人生。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邵洺无师自通地知道如何“讨人喜欢”,或利用自己可人的外表露出孩子特有的单纯笑容,或说几句天真的软话,做点“懂事”的举动,他总知道该如何去做,付出些许便能从他人处得到自己想要的,时间长了,渐渐就成了习惯。
可对李岚轩,他没什么想得到的。
拜入落梅山庄,邵洺多了一个小师兄,小师兄做起事来认真专注,像个小大人,不爱笑却也不爱生气,邵洺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给的偏袒和关怀,但邵洺很快便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师兄都是这样,他的小师兄很好,可能是全天下最好的。
对于母亲的记忆,邵洺能回想起的很少,印象中是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偶尔会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讲述话本中怪奇的故事,若不是父亲书房有一幅母亲的画像,他连她的容貌都记不清。
他的父亲,太傅邵璟,身居高位,儒雅随和,人人都说他学富五车,心系天下,是难得的贤明良臣,却总是木讷地以为只要满足邵洺需求,教他知书识礼便够了。
邵洺喜欢他的小师兄会在他做错事时,和他一起承担本可以抽身离去的责任。喜欢他的小师兄会在发现他做危险的事情时担忧又生气地责备他。喜欢他的小师兄会在他受伤时为他小心翼翼处理伤口,看着他任性哭闹时束手无策,笨拙地说些哄他的话。
就这样,在人群中相依为命。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数载,让年少无知的邵洺误以为自己对小师兄的这份依赖是懵懂的爱意。
聪慧如邵洺怎会不懂,李岚轩自始至终都当他是弟弟,那就这样吧,一辈子这样吧,不敢多求,唯恐负了这千金不换的赤忱,此生再难求。
可一辈子太长,变数太多,令人猝不及防。
那年李岚轩刚及弱冠,月青谷谷主秋霓霖欲与落梅山庄结盟,提出结亲一议,愿将自己最宠爱的幺女秋月嫁入李家,一番思虑,落梅山庄庄主李青山同意了这个提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这样决定了另外两个人的后半生。
对李岚轩而言,这是他作为落梅山庄少庄主应尽的职责,他总是要成亲的,至于对方是否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几月后,以避暑访友为由,秋谷主携女秋月到访落梅山庄。
初见秋家小姐秋月,是个知书达礼,笑容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与李岚轩相差一岁,比起沉稳正直的李岚轩,她会找话题多了,说起话来风趣又知度,可邵洺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邵洺,那是某种同性相斥的直觉。
私下时,邵洺问李岚轩,你喜欢她吗?李岚轩认真思考了很久,给出一个中肯的答案,算不上多喜欢,但作为相伴一生的人,她那样的很好。
邵洺笑得直不起腰,打趣道,原来你心中的良眷是我这样的?
话出口便觉不妥,可收不回来。
李岚轩被噎住,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干巴巴说,她和你不像,至少你不是女子,她也不像你那般任性。
邵洺用明媚笑容掩饰自己的冷漠,嘻嘻哈哈道,我逗你玩的。
秋谷主此行主为商谈婚事,明明主角是李岚轩和秋月却仿佛与他们无关,或许确实与他们无关,而邵洺作为一个外人,插不上任何一句话。
一段时日后,在落梅山庄的莲池凉亭,偶然路过的秋家小姐巧遇了躲在凉亭偷懒的邵洺,少女让侍女留在原地,直径向他走来。
“哎呀,秋家姐姐这是打算去何处?”邵洺从长椅上坐起,单手磕在石桌上撑着脑袋笑问。
秋月在石桌对面抚衣坐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看到阿洺弟弟在此便想和你聊聊。”
“哦,秋家姐姐想聊什么?”
秋月笑了笑,俏丽大方:“聊点阿洺弟弟感兴趣的,李岚轩,如何?”骄傲的小狐狸露出了她的尾巴。
“洗耳恭听。”
“山有木兮木有枝,你心悦他吧,纵使深情,人不知。”秋月自知戳中了邵洺死穴,眼中隐隐露出些许得意,和嫌恶:“可惜,君子重德行,这般妄为人伦之事,你猜李岚轩若是知道了,会有多失望厌恶?”
邵洺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愤怒无法抑制地在心中泛滥,可他不能表现出生气,那是邵洺的痛处,是他无论如何不想去赌的可能。
邵洺直起身双手抱胸,他依然眉眼带笑,却让人感觉不到笑意:“那秋家姐姐想要的是什么呢?”
“邵小公子在落梅山庄学艺多年,是不是该回京城了?李庄主待你不薄,怎好做些个坏人姻缘的事,你说呢?”娇生惯养的少女天生聪颖,野心勃勃,却因涉世未深少了些狡猾和老练。
邵洺失笑,原来她很在意前几日自己当面暗示李岚轩提防少女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天真的事。
见邵洺笑,秋月露出不悦的神色,下意识刻意刺激邵洺般:“以后我会是落梅山庄的女主人,李岚轩是我的,落梅山庄也是我的。”
“好。”沉默片刻,邵洺突兀地吐出一个字,笑眯了眼:“我会走,但我还想看看师兄穿婚服的样子,不过分吧,李夫人?”
两人都想比对方更沉得住气,可谁也没能真的沉住气。
秋月走了,不欢而散,邵洺侧头看自己扔在一旁的剑,笑容散尽目光沉静,剑是百里挑一的好剑,可惜他没有天赋,不够坚定,当不了梦想中那个武功盖世惩奸除恶的少年英雄。
若是如今的邵洺,定有很多缓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可那时的邵洺还是个面对现实诸多无奈,只会愤怒却无能为力的孩子,他选择了最极端,最无法挽回的一种。
错了便是错了,没什么好否认的,邵洺轻笑,手中茶水微凉,邵洺仰头饮下,抬眼却见白烬正向他走来,不自觉地,目光柔和了些。
“阿烬来得正好,这糕点味道不错,你应当会喜欢。”邵洺放下手中茶盏,翻开一旁干净的杯盏倒上茶,然后在白烬坐下时将茶水推至他面前,一切刚刚好。
“谈妥了?”白烬问,一边捻起盘中的糕点咬下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邵洺为自己添上新茶:“是呀。”
或许是现在白烬也算和邵洺一条船了,很多事情邵洺并未刻意隐瞒,无意间白烬也算知道了一些秘辛,但他并不想了解更多,这些弯弯绕绕太多的事他不愿牵扯太深也理解不了,只是由衷地觉得:“真麻烦。”
邵洺笑着点头认同:“确实,毕竟一件本身很简单的事,牵扯的人越多便会变得成倍的复杂,人心难测,一个结容易解开,上千个结打在一起可就难解了。”
心思一动,邵洺玩心忽起,有意逗一逗白烬:“阿烬,你不好奇我和李岚轩过去之事的原由吗?潇潇可好奇得紧。”
白烬抬眼看他,冷清漠然:“你那些陈年旧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知道?”
邵洺笑得灿烂,清澈的眸中藏了点顽皮的狡黠:“以后就和你有关了。”
白烬转头,无语低声道:“登徒子。”
邵洺笑得更开心了。
半晌,俞千戈和潇潇牵着骆驼姗姗来迟,邵洺摸出钱袋付账,吩咐小二将糕点打包一份塞进白烬怀中,起身浅笑:“走吧。”
天高月明,映得天际隐隐透出抹暗蓝。夜已深,李岚轩却睡不着,低头,横在膝头的长剑反射着寒光,耳边大漠冷风穿过耳膜透彻骨头,李岚轩心如止水,用手中棉布细细擦拭长剑,剑身古朴刚直,却难掩其百年不损的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李岚轩放下棉布,抬手端详长剑寒芒,淡淡说了句:“动手。”飘散风中。阴影中,有人领命:“是,庄主。”竟是将声息尽数隐在了风声中。
风动,杀意瞬间显露,无边大荒,恶鬼狂欢,几息间,风沙裹着断魂绝命的厮杀声和血腥味染上月梢。
李岚轩注视眼前火光,忽然持剑转身后刺,兵戈相接,李岚轩剑随心动,剑身游走以巧劲卸去对方武器,接着长剑递出,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收剑,尸体带着怨恨的表情倒下,李岚轩借着火光看见那张脸,突然想起前两日他们还说过话。
“李庄主,公子有请。”黑衣人悄无声息从暗中走至月光下彬彬有礼道,步伐轻如鸿毛,那是常年游走在黑暗中练就的好本事。
“有劳。”李岚轩弹指击剑,弹飞剑尖残留的血珠微颔首。
黑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跨过地面尸骸在前带路,宛若闲庭信步,却连一滴血污也不曾沾染他的衣角。
不出片刻,黑衣人在一帐下停步为李岚轩拨开帘子:“李庄主,请。”
那是属于赵家的帐子,主人正是赵萦,此时抬眼望去,帐内一片狼藉,有几名陌生人在检查地上的尸体是否还有活口,而形容狼狈的赵萦正站在一人面前,那人正仔细端详手中本属于赵萦从不离身的密图,听到李岚轩进来,他抬头笑了笑:“李庄主,别来无恙。”
这一声自然引起了赵萦的注意,他转头怒视李岚轩愤愤道:“李岚轩,没料到你竟如此小人!”
李岚轩平静作回:“总比赵少爷将做个死人要好。”
“你!”赵萦气极,却不敢轻举妄动,身旁的白衣剑客冷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他见识过白衣剑客的剑有多快,自己所有的手下有一半都是倒在他剑下,但李岚轩的话也提醒了赵萦,他回身看向邵洺慌乱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这里只有我能看懂图上的密文,你们要是杀了我就无法准确找到宝藏所在了,你不能杀我!”
“赵公子如此笃定?”邵洺的表情看上去似笑非笑,赵萦眼神动摇,急切喊出声:“不可能!这密文只有赵家少数几人才懂!”
“赵公子怎知这些人中就没一个叛徒?”邵洺语气平淡又冷漠。
赵萦愣住,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像在说服自己。
邵洺没兴趣再和他多费口舌,冲白烬伸出手,白烬会意,将手中的剑递给邵洺。
“赵公子自以为是这棋盘上重要的棋子,岂可知,你其实连上这棋盘的资格都没有。”
赵萦猛然转醒,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上其他后退欲逃,邵洺没给他机会,一剑刺穿赵萦腹部,缓缓一转,让更多的血流出,再将剑拔出。尸体倒下,邵洺抬头对李岚轩一笑:“现在起我便是赵公子了,还请李庄主多关照。”
李岚轩眼角一跳,掩饰住自己一瞬间心中涌出的异样,客气道:“还请赵公子多多指教才是。”
此时有人快步进来,无视地上的尸体对邵洺行礼道:“公子,按你吩咐,除落梅山庄与魏家之人,其余人皆已清除,没有遗漏,尸体如何处理?”
邵洺笑笑:“小崔,你让手下的人捡几件干净衣服换上,伪装成那些武林人的样子,至于尸体,就地埋了就好。”
“是,公子。”
崔忌毫不拖泥带水地领命离去,一旁的李岚轩静静旁观,面上不动声色。
尽管只是一个照面,李岚轩却能看出那位称为小崔的年轻人身上可没有丝毫江湖草莽的习性,倒是透露着一股子训练有素的气质。
回首,李岚轩切入正题:“不知赵公子有请,是有何事相商?”
“确有两事。”邵洺挥退其他无关之人,只留下潇潇和白烬二人:“一事,我的人会扮成其余三世家之人以掩人耳目,继续与李魏两家同行,还请李庄主代为转告魏姑娘,魏家相助之情邵某铭记于心,日后定会还魏家一份好礼,同行之事也请李庄主与魏秋姑娘多多协助。第二件事是关乎李庄主的,先前我命人调查买凶的主谋已有回信,特此告知李庄主。”
一旁的白烬抱剑抬头。
邵洺没直接说出结论,而是唤了一个名字:“墨烟。”
有人拿着几样物件悄声走进来,是先前为李岚轩带路的黑衣人,邵洺示意,墨烟点了点头,直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李岚轩,李岚轩低头接过查看,那是几页纸张和一枚玉佩。
玉佩小巧精致,角落隐秘处刻了个小小的“李”字,似乎是玉佩主人的姓氏。
纸张分别是一张杀手与掮客签的生死契,不死不归,死的要么是目标,要么是杀手本人。另外一张是雇主与掮客的密信,上面写着待雇主确定李岚轩已死后会派人将剩余的银两送上,玉佩为证。
在李岚轩查看证物时,墨烟详细转述了审问那掮客得到的线索,那名雇主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看上去四十出头,留着长须,嘴上有髭,操着一口流利官话,直言要掮客找最好的杀手趁李岚轩远走关外之际,让他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掮客还透露,凭自己多年看人的经验,那人应该不是主子,只是奉命跑腿的,真正的雇主他未见过,也没多打听怕坏了规矩。
“那掮客如今我已差人请到归雁城,若李庄主还有何疑问需要问的,待此行了结可一同前往归雁城,那人任凭李庄主处置。”邵洺适时开口:“只是那张生死契,还请李庄主能留给在下。”
李岚轩看了一眼旁边的白烬,了然,将生死契抽出递与邵洺:“赵公子行事周全,李某感激不尽,这契纸既然赵公子需要,自然不在话下。”
邵洺接过,道了声谢。李岚轩告了别,转身走出帐子。
不觉间风声小了些,如泣如诉幽幽回荡在远方,邵洺唤潇潇:“寻盏灯来吧。”
潇潇应着,取过一旁的蜡烛凑近邵洺手边,邵洺笑着冲白烬亮明契约,然后放在烛火上点燃:“现在旧约作废,还请阿烬莫要忘了与我的约定。”
“放心。”见薄薄的纸张迅速燃尽,白烬道。
邵洺笑笑,不知道在想什么,寻了把干净椅子打开密图低头研究。
潇潇喊来人收拾,天亮之后,这里将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月移星隐,不一会儿,俞千戈一手提枪一手扛着铁锹回来,言简意赅道:“埋了。”
说着将铁锹放下,上前来将一物递给邵洺,烛光有些暗,白烬实在看不清楚,隐约是一块沾满血的布,邵洺没接,只是唤了一声:“墨烟。”
无人回应,那神出鬼没的黑衣人此时不知去了哪里,白烬没听到任何声音。
邵洺淡然回首对潇潇道:“潇潇,回去记得提醒我扣他三个月的月钱。”
“好嘞!”潇潇欢快应下,话音未落,有人走进来,明显有些匆忙,没隐藏好自己的脚步。
“公子别呀……”墨烟苦着脸,三个月,那他不得上街乞讨为生了?
邵洺扬扬下巴,示意他看俞千戈带回的东西:“看好他们的动向,及时回报。”
墨烟上前接过那布看了看,也不嫌脏,直接揣进袖中:“知道了,公子。”
墨烟悄无声息地走了,俞千戈还有他事,邵洺抬头看向白烬微微笑着:“今夜辛苦了,阿烬也先去休息吧。”
白烬偏头看他:“你……”
未等白烬说完,邵洺若有所思道:“难道阿烬是打算关心我这么晚还不休息?”
白烬抿唇,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潇潇委屈:“公子,都快天亮了……”
邵洺笑眯眯道:“你走了谁替我磨墨?”
潇潇叹息,找来笔砚老老实实开始滴水磨墨,待墨成,邵洺才笑道:“好了,我也不拘着你了,趁现在还早,去休息吧,外面有崔忌的人守着。”
潇潇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出去为邵洺沏茶。
邵洺铺开纸,用自己记下的密文对照图中的内容写画,长夜将逝。
昭阳幪苍穹,邵洺拿出罗盘和听震仪校对方位,待其他人收拾完毕,邵洺为李岚轩指明一个方向,驼铃悠扬,一步一步,各怀心思的人踏上前往彧西古国遗迹的路途,黄金,一个多么令人心神澎湃的词,身后,除了篝火的痕迹,什么也没留下。